第三十二章 镜中花 水中月

    常归出生于簪缨之族，祖父官拜宰相，乃是三朝帝师。今上登基之后，老宰相不顾小皇帝的苦苦挽留，执意带着全家老小致仕回乡了。

    说是全家老小，其实满门上下也只有四口人。

    宰相的独子自幼受尽书香熏陶，才华横溢，却并未出仕，整日里只知寻欢作乐，吟风咏月。二十岁那年意外结识了一名初出江湖的少女侠客，从此便跟丢了魂似的，追着她跋山涉水，待到三年后再归家，竟连儿子都有了。

    虽说宰相大人在朝堂上一向言出法随，可面对亡妻留下的独子，却从来都说不出一个不字。如今一家人回了故乡的小城，儿子儿媳便又双双出游，将十来岁的常归扔给了老父亲。

    精神矍铄的老宰相带着孙子享受了半年的天伦之乐就有些意兴阑珊，在老家的青山绿水中张罗着开了间书院。

    书院刚开张时，还有些世家子弟闻风而来，以为两袖清风的前任宰相终于开了窍，打算培养门生，卷土重来了。然而，那些千里迢迢被送来小城的天之骄子们读了快一年的书，这才迟迟发现，老头儿真的就只教读书。

    到了第二年，便只剩下些附近的孩子，以及真心敬仰帝师风采的热忱学子。

    许是老宰相担心不靠谱的儿子言传身教，常归打小便由他亲自教养，开蒙得极早，性子也颇为早熟，虽说年纪不大，却天天都是一副克己复礼的模样。

    渐渐地，小少年也开始为祖父分担起书院的杂务了，至少，教小孩子识字还是游刃有余。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直到常归二十岁那年，祖宅隔壁一直空着的院落忽然搬来了一户人家，丁零当啷地收拾了几天之后，一对中年夫妻叩响了他家的大门。

    常归陪着祖父招待了客人，两人却说只是自己家中管事，主人尚未及笄，不便来访。

    老宰相难免有几分惊讶，未料到新搬来的邻人竟是名少女，更没想到第二日，小姑娘便去书院交了脩金。

    本朝世风开明，女子读书已蔚为风，就算是在这般边远小城的书院，也有那么几名女学生的。

    只不过，这位名唤铃灵的少女在书院中仍是有些过于显眼。

    原因无他，就是长得好看。

    小城的少年人从未见过这般明艳俏丽的少女，铃灵来书院不到一个月，一个个就排着队的情窦初开，有事没事就凑到星眸皓齿的少女身边，期期艾艾地说些呆呆傻傻的话。

    就连那几个整日只知埋头苦读的外地学子，目光掠过少女那双仿佛会说话的桃花眼时，也会不由自主地多停留一瞬。

    书院的女学生大多都是当地的富家闺秀，起先还对新来的铃灵有几分排斥，但落落大方的少女没花多久就用自家做的桃花糕赢得了她们的好感。

    铃灵的到来为平静无波的书院溅起了一圈细小的涟漪，常归漠然旁观，只希望她莫要引得学子们过分浮躁。

    未曾想，看上去无心向学的小姑娘不仅是个好学的性子，而且，还好胜得很。

    自从在一次堂课上拿了倒数，铃灵便天天铆足了劲，放了课就撵在院长身后，追着求教。老爷子虽说对她的勤学好问赞不绝口，但毕竟年纪大了，才教了几天就把铃灵甩给了早已在书院中独当一面的孙子，自个儿上后山晒太阳钓鱼去了。

    面对笑得一脸讨好的绝色少女，常归神色如常，每次淡淡地讲解完课业便遣她回家，连一句闲聊都不曾有过。

    许是铃灵感激于他的教导，又或是从未被这般冷淡相待，不知不觉地，她便黏上了常归。即使已经在堂课后被老院长点名表扬，放了课，一袭红裙的少女仍是抱着书本，满心欢喜地去书阁寻常归炫耀。

    看着少女手舞足蹈地模仿着祖父夸奖她时的模样，平日课堂上的娴静得体全无踪影，常归难得的笑了笑。

    这一笑，却叫铃灵晃了神。

    自那天起，常归再给她讲课，一抬眼，就常常见她望着自己出神。在这小城里，清隽泠然的他算得上是惹眼无比，因此，常归对这样的目光早已习以为常。

    只是，每每被那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望着，他却仍是有些无所适从。

    常归自幼就与人定下了婚约。

    据说是他父母在旅途中救下了一对夫妻，聊了几句便一见如故，结伴同行，到分别时已是情若手足，难舍难分。正好那妇人有孕，四人三言两语间就决定了常归的一生。

    虽说这些年两家人联系得越来越少，常归至今都不曾见过自己的未婚妻子，但他也从未想过一丝别的可能。

    没多久，他便向祖父告了假，只说打算休息一阵，除了教课的时间之外，想在家安心读书。老爷子掀了掀眼皮子，问他是不是打算参加会试，眼中隐隐带着忧虑，得到了否认之后就放松下来，随意地摆了摆手，放他走了。

    常归原本就日日待在书阁读书，有了院长的允诺，他愈发很少露面，取了几箱书就回了家，将自己困在了书房。

    铃灵寻不着人，教她读书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明明只是换了个地方与书本作伴，常归却好似安心不少，每日沉浸在古籍经典中，半月时光一晃而过。

    时值晚春，天气渐渐有些闷热，这日傍晚，他难得出了书房，在院子闲坐独酌。

    月上中天时，墙外忽然传来了一阵琴声，袅袅丝竹之音有如潺潺流水，宛转悠扬，一曲结束，常归才发觉已是沉醉其中。

    不知是何方高人，琴技竟如此不凡，他一时心驰神往，唤来家中老仆细细询问，却听说一墙之隔外，是隔壁小主人的琴轩。之前就时常能听到琴声传来，只是常归不常在家，今日才第一次听闻。

    他这才想起来，那少女就住在隔壁。

    常归望向灰色的高墙，一株高大的桃树花枝繁茂，不甘寂寞的枝桠甚至从隔壁伸展过来几枝，粉色的花瓣飘飘摇摇，衬得他简朴清净的小院都瑰丽了几分。

    晚风拂过，清甜的花香若有似无，他脑中便久违地浮现出少女巧笑倩兮的模样，竟不知她有这般琴艺，一瞬有些陌生。

    老仆见常归神色怔愣，试探着开了口，说是家中犹有许多空置房间，问他是否要换个地方读书。

    常归摇了摇头，只道无妨。

    铃灵一向勤勉，先前多半是专注读书才顾不上练琴，如今学业渐稳，也寻不到为她开小灶的人，便常常泡在琴轩磨炼琴技。

    于是，十日中总有那么五六日有琴声从墙外传来，常归也慢慢习惯了伴着连绵的乐声挑灯夜读。

    到了后来，每逢琴声响起，他便干脆坐在院子里，眯着眼，望着那株高大的桃树出神。

    寒来暑往，桃花开了又谢，一年光阴眨眼过去。

    常归偶尔仍会在书院遇见铃灵，面对少女惊喜的笑容，他永远都只是微微颔首示意，擦肩而过。

    隔壁院子里的那株桃树上又冒出了星星点点的青绿嫩叶，待到那年的第一朵桃花绽放时，常归终于忍不住开始想象，若是今后的每一年都能如这般一成不变，倒也不枉此生。

    不知何时起，他竟生出了如此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