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从梦里的群葬之地苏醒。

    他是被选召过来的，不属于这个荒凉世界的人。

    神女站在棺材旁，静静等待着他。

    风吹过地下昏黄的枯草，她旧亚麻色的衣裙纤尘不染，双手交握放在身前，如同静静矗立的墓碑。

    “哐”地一声，他挣破了腐朽的石头板，破土而出。

    “咳咳。”他被土呛得咳嗽，扬手拂去四散的灰尘。

    神女跪下，向他行礼，他被她未阻挡住的落日之光刺得晃了眼。

    “吾神，如今是我来迎接你。”神女恭敬又平淡道。

    宁静的黄昏下，她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带着严丝合缝的规矩。

    他用手背挡住阳光去打量她，白皙，金发，面容端庄，难以接近。

    “你是……”

    “侍奉您的人。”

    “这里是……”

    “侍奉您的土地。”

    “……”

    他们僵持了许久，一言不发，神女跪在那里的身体连摇晃也不曾，垂眸的神情纹丝不动。

    后来他还是选择和她回去，离开这一片裸露的荒冢地。

    他跟着神女一前一后走在充满乡间野趣的田野小路上，一只蓝色的蝴蝶落在蒲公英上，蝴蝶走时，风将蒲公英吹得四散。

    神女一言不发，却是个很好的引路人。

    他们出了乡野，走过一条两旁满是核桃树和农田的大道，走到快要走不动时，才进入三两人聚集在路边的村口。

    他们远远向神女脱帽行礼，在看清神女还领着人时，却大为惊骇地跪下。

    他皱了皱眉，可神女连走路时端庄谦恭的姿势都不曾变过半分，他用衣袖偷偷擦了擦满是泥灰的脸，便也抿着嘴一言不发。

    他们深入村落，路过的人皆虔诚下跪。

    他看着前面的背影，仿佛看不见众人，又仿佛习惯了他们的跪拜。

    他扭过头，想要仔细看看村民，他们跪下的头却埋得低低的，紧紧捂着脸。

    “请您不要去看他们。”神女在他前面福了福身道。

    “神谕，吾神不该记住子民的面容。”

    难怪他们都不敢抬头，他在心里嘀咕，却没说什么。

    神殿是村镇里最为辉煌的建筑。

    它在夜色里有七八个人高，尖塔似的屋顶，就算有满室的灯火也照不亮塔尖深处的黑暗。

    他瘫坐在离神龛最近的长凳上，有些不太耐烦地等待神女长长的诵祷。

    她跪在地上，将头顶三尺的破黑匣子当成余生的唯一去敬奉。

    空旷的大殿灯火拉长了人影，他的肚子有轻微咕咕叫的声音，好在不怎么明显。

    神女终于结束了，她站起身，整理了下因长久跪坐而皱褶的衣摆，向他鞠躬后，又引他去另一间房。

    餐桌上摆着丰盛的食物和唯一一套餐具，显然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

    神女给他盛好汤，静静垂立，似是在等着他吩咐。

    他斜挑着眼打量她。

    “吾神，您有什么吩咐。”

    他忽然冲她认真道：   “若我真的是神，一定不需要任何人侍奉。”

    神女会意，躬身出了房间。

    待她合上房门后，他才一把抓过离自己最远的酱rou狼吞虎咽，吃到一半时突然有些后悔。

    这些人，应该不会在食物里面下药吧……

    罢了，反正也已经晚了。

    饭菜并不算好吃，可有汤有菜有面包，若是没有下药，那这个小村子是真的打算好好伺候他。

    神女一直站在房门口等他吃完，又把他引至楼上最大最豪华的一间套房，隔间还有热气腾腾的沐浴桶和盥洗室。

    “吾神，愿在破晓时与您再会。”

    神女留下这么一句话便离开了，他沿着房间走了一圈，床，桌子，没看出什么问题，柜子里平整叠放着不同尺码的亚麻长衫长裤，他嗅到了十分干净的皂角味，就拿出一套当换洗。

    他枕着硬邦邦的枕头入睡，想着在水中倒影看到的自己的脸。

    棕发，灰眼，额前一道淡粉色的划痕，陌生又熟悉。

    他从那个鬼地方挣扎出来时忘记了一切，却十分清楚自己不属于这里。

    神女冰凉肃寂的声音又响彻他的脑海。

    神谕，吾神不该记住子民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