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故事总是从盛夏开始。

    高二三班这节是语文课，负责教授的班主任老赵临时有事出去一趟，他临走前恶狠狠威慑了几句，完全没有用，前脚一离开门槛，后脚教室已经打起恶仗。

    真不知道学校是脑子抽了还是怎么，下午第一节上语文课，也不知道班里同学打了多少吨鸡血还是怎么，几十张嘴就一直叭叭叭讲个不停，倒数几排甚至有几个男生，踩在课桌上比武招亲了呢。

    韩文仰头看天花板上吊着的风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快跟着起飞了，班主任老赵才领着一个羞答答的大闺女儿回来。

    全班同学几乎是闻风而静，在老赵距离教室还有几间教室的距离，窗边放风的同学立马丢了支粉笔砸向黑板，弹到第一排天天瞌睡的刘奕脑瓜子上，刘奕蹭地条件反射性起身，班上马上就闭了麦。

    这是高二三班同窗近两年养成的默契。

    老赵推开门时，磁场瞬间倒了一倒，巡视一圈教室，鸦雀无声，个个低头写作业，装模作样的，他很欣慰：“你们这群小兔崽子，今天倒是乖觉。”

    “杨帆，看什么呢？”

    顺手抽走靠门女同学压在课本下的台言，讲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他让纪律委员扣分，挥手把一直杵在门口的羞答答大闺女招了进来，拍拍手：“来，孩子，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又转头看向其他同学，故作严肃：“今天咱班来了个新同学，你们等会儿等新同学说完，该鼓掌的鼓掌，该说欢迎的说欢迎。”

    那大闺女路溪其实也不是羞答答的性子，她低头想着某个事情，就从校门口一直想到了高二三班。

    想什么事情？

    路溪吸了吸鼻涕，抬起头，扬眉呲了个大白牙，笑得晃眼：“各位高二三班的同学，大家好！我叫路溪，马路的路，溪水的溪，很高兴能成为大家其中一员……”

    那嗓门响亮得很，穿透整间教室，直接掩盖掉外面的鸟叫声，吵醒了趴在最后一排的某个人，那人慢慢坐直身子，睁开眼睛看她。

    看了几眼，没什么特别的，又埋下头。

    邱霄的小动作落在路溪眼里，她可就不爽了，诶你说其他人都被她这优美的嗓音镇住，个个专心听她说话呢，就这人太显眼，一个劲儿埋头看书，那破书有她好看么？

    路溪撇了撇嘴，一点不管自己还在众目睽睽下。

    “说的挺好。”

    她自我介绍完，班上同学鼓掌特别用力，大概率又是个活宝。

    老赵给她挑座位，“你个头儿高，坐那儿行不行？”

    他指着倒数第二排的一处空位，就在邱霄前面一排。

    路溪收拾好座位，翻开崭新的语文书，转头对着后面的邱霄说：“我认得你。”

    一双眼睛亮如灯泡。

    邱霄觉得这姑娘太聒噪了，声音还大，生怕老师听不见她说小话似的。

    他手下写个不停，嘴里闲闲应了声：“那怎么了？我又不认得你。”

    旁边有人噗嗤一声笑。

    他没引申话题，说什么“你为什么认识我”之类的，一天从早到晚，找他搭讪的姑娘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想来眼前这个也差不多。

    人说话不客气，路溪也不尴尬，她往后靠去，继续说：“就朱奶奶家的早点铺子，我天天看到你，雷打不动买两个包子，香菇馅儿的。”

    邱霄手一顿，合着还跟他聊起来了，“我买什么，好像不需要经过你同意吧？”

    韩文就隔了路溪一个过道，听她说个没完没了，白眼都翻上天了，这货话怎么这么多？刚热乎着的新同学，不该腼腆一点么？而且现在是上课时间，注意下场合行不？

    他连忙咳嗽几声。

    路溪还在讲：“需倒是不需要，可你每次都把最后两个香菇包买了，我一次都没吃着，怪可惜的。”

    “那确实挺可惜的。”

    邱霄给她递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慢吞吞把刚写好的英语卷子塞进语文书里。

    班主任老赵幽灵闪现般闪到路溪背后，“新同学，有什么好事情那么着急分享的，下课都等不及？”

    话音刚落，下课铃就梆梆梆响了，贝多芬的致爱丽丝，流水一样滑进人耳朵里。

    路溪哈哈一笑：“赵老师，我这是努力融入班级呢，班上同学热情，我这不得加把劲儿是不。”

    老赵还不知道现在这些孩子心里想什么？瞥了一眼邱霄，这男娃儿长得俊，他老看见别个班的女娃儿推推搡搡给他送东西，今天奶茶明天薯片的，见天儿地变着花样。

    “你们正常交流我管不着，注意分寸。”

    老赵说一声，清一下嗓子，一下课就自动切换成方言，发音瘪瘪歪歪的，路溪笑嘻嘻应了。

    “赵老师，我这儿有胖大海，您拿去泡水喝，对嗓子好。”

    路溪就是有一种能力，和谁都能聊上两句的能力，邱霄和韩文眼睁睁看着，路溪变戏法似的从她的大红书包里掏出个塑料罐子来。

    老赵乐呵了：“哟，才第一天就开始贿赂我啦。”

    他接过去，“那多不好意思……你这孩子，就是心实，我拿了你喝什么呀。”

    路溪不以为意，她包里宝贝多着呢，不差这一样。

    新同学的一举一动总是格外瞩目，有人不太喜欢路溪这种做法，刚来一节课的时间都不到，一般来说安分守己才是最稳妥的法子，她偏偏这样做了，不纯纯马屁精吗。

    可路溪没想那么多，毕竟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改不了。

    课间十分钟，韩文瞧着她又往包里掏了掏，翻出一大罐水果糖，五颜六色的糖纸映着阳光，闪闪发亮。

    韩文估摸着，他不喜欢吃甜，换做他，这罐水果糖够他吃十年还带剩余的。

    下一秒他就被塞了糖，讷讷道：“我不爱吃糖……”

    路溪抓了一大把，往周围同学桌上一人撒了几块，“没事儿，拿回家分小孩吃。”

    小声蛐蛐她的同学收了糖，不吃白不吃，不好接着说她。

    邱霄两指捻起一颗橘子味的，蹙眉打量了几下，最终什么都没说。

    后面两节都是物理，路溪又被老师叫起来，当成吉祥物看了又看。

    路溪坐下去的时候，拍了拍胸脯，脑袋很自然地一歪，对左边的韩文说：“吓死了，我物理最不好，还以为老师叫我回答问题呢。”

    韩文用便利贴抄了黑板上的例题，半天了才反应过来，疑惑地看向她：“你……在跟我说话？”

    而路溪不等他，马上往右转，对邻座的女同学陈曦道：“你的本子真好看。”

    陈曦记着笔记，腼腆地笑笑。

    邱霄在她后面，头都快被她转晕了，身体往前一靠，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服，“大姐，能别讲话了么？老师一直看你呢。”

    “那不成，我活着的意义就是说话，不说话我会憋死的。”路溪小声回他。

    放学路溪往外面走，嬉皮笑脸的样子才慢慢散去，继续想白天没想完的事。

    她父母前天离的婚，今天早上路老爹带她搬走，临走前，两个做大人的还不忘摔摔打打吵一架，差点动手，路溪上前拦路老妈时，挨了一嘴巴。

    来新学校的路上，她用鸡蛋滚过了，看不出什么。

    她就想不通，为什么要吵架？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五点半放学，晚上七点钟的晚自习，时间还早，新搬的家离学校只有十分钟的路程，路溪走着走着，突然瞅见前面那个比她矮了半个个头的小豆丁，叫韩文还是韩语来着，似乎和她同路。

    她平复心情，走上前，拍着他的肩膀打招呼：“韩语是吧？你要回家吗？我跟你一块儿。”

    韩文吓了一大跳，他人孤僻不爱说话，平时都是形单影只的，从不主动加入热闹，今天搭理新同学路溪已经是破天荒了，想不到这人阴魂不散呐。

    他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心里琢磨了许久才开口：“那个……我叫韩文，还有，你……能不能别老找我……”

    声音小小的，路溪掏耳朵：“什么？别找你什么？”

    她“咦”了一声，像发现了什么新奇大陆：“你背书包回家啊？那么重，你人都驼背了！”

    韩文听完，攥着书包带子，背更加往下沉：“多管闲事，我就喜欢这样。”

    他步子迈得小，却走得快，七拐八弯走进一家小吃店，招牌上面生了铁锈，写着“开心小吃”四个大字。

    店面背阴，三十多度的高温下，反而格外凉爽。

    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穿着洗了快看不出颜色的围裙，一见韩文进店，便扯了抹布擦桌子板凳，“还是老样子么？”

    韩文点点头，放下书包，拿出作业趴在那小木桌子上写。

    路溪跟着进了店，坐在他对面，墙面上钉着一大块菜单，整个厅堂都能看见，她闻到小隔间飘来的爆香味，肚子咕噜噜叫唤，想起回了家路老爹也不一定管饭，喊道：“阿姨，我来份和他一样的！”

    “好嘞！”

    这地点偏僻，学生难找，店里人不多，就她和韩文两个，老板在小隔间应了声，不出十分钟，两人的炒饭端上了桌。

    两份一模一样的青椒rou丝炒饭，油花呲啦呲啦，油烟爆锅，喷香扑鼻，各自附赠一碟腌酸萝卜，粉粉的，点缀着几块碎碎的红色小米椒。

    路溪不挑食，来什么吃什么，从筷筒里挑出两双竹筷，一双递给韩文，见他半天不接，直接塞他手里，吃饭风卷残云，对面韩文被她豪爽的吃相镇住，迟迟下不了口。

    没几分钟，店里又来一个人，还是一个班上的同学，坐在路溪右边的腼腆女生，陈曦。

    陈曦似乎也是这家店的老顾客，见到韩文一点不惊讶，双方互相点点头就当打过招呼，她老样子要坐店铺靠里面的位置，路溪嘴上还沾着饭粒，抬手自来熟地吆喝道：“陈曦吗？来这边坐，大家一起吃，多热闹！”

    韩文几乎快把脸埋进碗里，怎么会招惹上这位显眼包？

    邱霄进来的时候，被路溪喊住也就不奇怪了。

    他敞着校服，露出里面橘红色的T恤，颜色太亮眼，别人想不注意到都不行。

    慢悠悠但像走t台一样的姿势，有点点装，进店来谁也不看，刚要叫餐就被路溪叫了名字，陈曦在一旁笑笑：“一个下午你就记住这么多人了，记性真好。”

    韩文无声否认，这货第一次就把他名字喊错了，哪门子记性好？

    邱霄被叫住，进退两难，现在倒出去也不太好，面色淡淡，一把拖开韩文旁边的椅子坐下。

    四人凑齐一桌，老板娘乐呵了：“哟，都一个班的呀，咋平时不坐一处？这个大嗓门的meimei，新同学么？倒凑成一桌麻将了。”

    前一句说的是除了路溪以外的三人，图这里清净，老板娘都记得他们三个平常吃的啥，日日雷打不动。

    那个比较文静的小男生喜欢青椒rou丝炒饭，另外一个小女生喜欢鱼香rou丝盖饭，至于那个打扮潮潮的靓仔，可能家里生活费管得严，每次都买的学生饭，最便宜的五块钱一份，一汤两素，本来早该涨价，老板娘看这孩子也算是老顾客了，又在长身体，就一直老价钱算着。

    路溪说：“是，今天刚刚转来七中，正在熟悉同学。”

    其他三人都不是会主动接话的主，路溪一人承担了气氛，起身扫码付钱：“阿姨，钱我一块付了，你算算，诶……他就吃这么点？”

    指的邱霄，五块钱一份的学生饭，价钱已经很良心了，份量就不会多到哪去。

    “怪不得长这么瘦。”

    她伸手从小窗口把陈曦和邱霄的饭端过来，韩文吃好，扯了纸巾擦嘴，提起书包就自顾自地扫码，嘀的一声：“饭钱，我不要你给。”

    邱霄从校服兜里掏掏，抠出五个圆圆的硬币，往收银台上一搁：“钱放这了。”

    老板娘见怪不怪，奇怪的人多了去呢。

    接受路溪好意的只有陈曦一个，陈曦盛了一碗骨头汤坐下，对路溪笑道：“回去咱俩加个微信，我把钱转你。”

    路溪恍惚着点头，今天好像交到了三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