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深渊试探（一）

    傍晚，云麟又来了。

    泪眼汪汪的狐狸看着他俩说了会儿话，推搡半天，又一起在岸边散了道步，云麟却还不走，脸色略显疲惫，鱼环漪似乎安慰了他几句，两个人磨磨唧唧，居然待了好长时间，明月显见的升高了一大截。

    无央的泪泉忽就止住了……

    “哭完了？”

    “嗯……好像是吧……”

    “……”

    鱼环漪无言以对，兀自甩动着尾巴想事。

    无央忽道，“云麟小哥还在坚持啊？”

    她懒洋洋望着天，嘟囔了一声，“还不是有人过于皮厚……”

    “呃……”狐狸趴在了她的面前，“环漪真的不喜欢云麟吗？”

    鱼环漪白他一眼，“与你何干？”

    “那环漪有其他喜欢的人么？”

    “有没有都跟你没关系！”

    ……

    “听说了吗，最近边界闹起来了，麒麟族死了个小子，好像还是云麟的表亲……”

    “可不是么，好多地方都戒严了，我那相好的蒲公英娘子都捎不来信了……”

    “你还想着相好呢，你相好指不定都给人掐了。”

    “呸呸呸，咒谁呢，会不会说话！”

    “别说啦，晏青的青龙一族才惨呢，一直以来负责抵御妖魔，如今活着的只有十余数了，可见啊，跟着主君冲在前头也不是好事，看着出风头，挨的可都是真刀子，啧啧……当初青问若再多想想，也不必为了较劲白送了性命……”

    “哎……这倒是……”

    狐狸眼中的女子蓦地一颤，朝山里一声怒吼：

    “——你们有完没完，都不睡了？！”

    爆喝当头，无央汗毛陡竖，山里瞬间噤若寒蝉，无央只有一个想法——环漪对自己，可实在太温柔了！

    寒蝉这次却只静了一瞬，有人叫道，“池君，这么凶小心没人要啊……”

    周边的山灵们都笑了起来，还有的说：“狐君快离她远点儿，云麟将军都镇不住我们鱼大帅哩……”

    山灵们笑得更大声了，一个女声道，“我看狐君就喜欢这样的姑娘，天天追着人家尾巴后面，赶都赶不走……”

    “花魅酸了哟……”

    “酸你个鬼！”

    “哟哟哟嘞，还说不酸呢……”

    “哈哈哈哈哈……”

    ……

    “你……你们……”鱼环漪被他们一言一语说动了肝火，怒道：“我凭自己的本事待在这儿，管谁爱要不要！都没被罚够吗，要不要再禀报真君给你们长长记性？”

    众人好歹怕了起来，央求道：“哎哎！一山不说两山话嘛，好好好……我们不说了还不行，都走都走，快点儿啊……都管着嘴，一天天闹得没安宁……”

    “走啦走啦，没劲……”

    “就是……”

    鱼环漪气鼓鼓地听他们散了，转头看着无央，仍是一脸气愤，狐狸把嘴一捂，嘟哝道：“果妹嗦啊！”

    环漪一声冷哼，转头游进了水里，游啊游，一径游到了最远最偏的角落才探出头来，默默把脸埋进手臂里。

    “环漪……你哭了吗？”

    女子转头一看，一朵荷叶在她头上晃晃荡荡，上面还顶着个狐狸，没好气道，“下来，要死吗你！”

    无央一跃跳上了岸，嬉笑道，“好歹我也是活了上千岁的狐狸嘛！～”

    又是一道白眼飞来，狐狸咧嘴一笑，忽然舔了她一口，“环漪喜欢我吧！”

    鱼环漪瞬间愣住，接着飞起一掌，偏偏打了个空，满脸红晕道，“你……你干什么！”

    “我们天天在一起，我可以逗你开心呀！～”

    鱼环漪一脸愕然看着他，他又道，“你看，我也很喜欢你呀！咱就别理他们嘛。”

    女子满脸绯红，转头冷道，“你不是最喜欢你家主人吗？”

    狐狸脖子一歪，“这哪一样？”

    环漪剜他一眼，“怎么不一样了？”

    “唔……主人是亲人，环漪……环漪是姑娘啊。”

    鱼环漪默了一阵，闷声道，“得了吧，换了别人天天陪着你，你大概也会觉得喜欢，这样的话，哪是随便说说的？”

    “啊？”

    语闭，鱼环漪扭头游进了深水，留下狐狸风中凌乱——是……吗？

    “……环漪——环漪！——”

    日高三丈，内苑一角。

    “主人……对不起，是无央错了，我……我不该骗您的，今天来跟您认错，唔……无央不敢了，以后都跟您说实话，您原谅我这次好不好？……不要丢下我……”

    狐狸晃晃头，咕哝半天，只在絮絮自语，“这样说主人会不会原谅我呢……应该已经消气了吧……”

    “你干嘛呢？”

    背后人声响起，无央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主人！我……我……”

    “正想找你……你我不必说这些，过来。”仪卿浅笑莞尔，似乎又变成了他印象中的那个懵懂人儿，无央踩着碎步跟她走进了树林，心里仍在惴惴，“主人……主人不生气了么？”

    她淡淡笑了，“你既有分支，那我们终归就是一体的，有些事不好多说，我自然也不会怪你，遑论要将你丢下呢？”

    “嘻嘻，那就好了……”

    “好？”她忽然停了下来，“你如今觉得好么？难道除了跟着我，你身为兽殃，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无央怔怔看着她，“什么……想法？我也不知道，这个东西除了害人，还能用来干嘛……”

    “呵，你还真是无知无畏了……”她摇头笑笑，落座长廊，将他揽在了身侧，低声道，“你就一点不想去看看……真正广大的世界么？”

    无央呆呆道，“这里不是挺好的么？何况，您和真君的感情这么好……”

    她轻哼了一声，“但这里毕竟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无央，你捱得住，我已是不能了。我只问你，你知不知道外面现在冥水起事的是谁？”

    无央沉思了一会儿，犹疑道，“估计是……尸山吧？”

    “白夭么？”她皱起了眉，“她身边有别的域主？”

    无央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两下，“我……我也是猜的，以前……就是您转世之前，确实有一个这样的人跟她一伙……”

    仪卿眉峰一跳，“你如何知道的？”

    “地卿曾经找过昙姬，然后……就有一个自称和我是同类的人找上了我。”

    “他跟你说什么了？”

    “其实没什么……他们主要是想让你回去，不过失败之后，他也说……以后如果我想离开，可以找他。”

    “现在还能么？”

    无央摸了摸身上藏宝的位置，怯怯道，“有个信物，我还留着……”

    女子眼露欣喜，无央忙道，“主人，我们……真的要出去吗？”

    她目光冷淡道，“怎么，你舍不得这儿？”

    “没……没啊……”无央讷讷失了会儿神。

    仪卿抚摸着他雪白的顶，轻道，“别担心，阴冥界可不跟这儿一样小气，你拥有了力量，就可以在那儿呼风唤雨，自在逍遥，这世上再没有比那更无拘无束的地方了。”

    ……

    无央一阵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接着道，“不必想太多，你先去试试那人的口风，也……先别提我的事，就说是你自己受不住反噬想出来了，明白么？”

    无央愣愣看着她，拿不准主意，默然半晌，终还是应了下来。

    她揉了揉狐狸拱起的背，“乖，说和做都得留一手，咱们也留着点儿退路，我这说得难听点，也当了回叛徒，你不妨试探试探，看看他们、或者说下界那帮人到底怎么看我的，我身上的事他们知道多少、几人知晓，也要心里有个数，万一一堆人跟我不对付，那不是赶着找死么？”

    “……虽说生于此间，谁不是提着头活，但他既然有意拉拢你，我们也就有了帮衬。你也没必要太着急，天时地利人和，咱们凑齐了再走不迟。”

    他点了点头：“嗯，无央明白了。”

    “明白就好，若是此子可用，本君……”她正要说“本君有赏”，可想想如今的自己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宝贝，更没有身份去赏别人，改口道，“本君……一定好好谢他。”

    一年前，万妖鬼窟，尸山。

    黑曜石打造的画壁岩洞里，一个白纱覆体的年轻女子以手支颐，欹斜着身子躺在美人榻上，半倚半睡，呵气如兰，悠哉道，“你们也忙活得差不多了，准备何时动手？”

    侧坐一旁的黑衣人俯下身子，指尖撩过她的发丝，声音说不上温柔，低沉似在试探：“夭儿觉得呢？”

    女子似乎并不太在意，轻声开口：“随你们，左右我也只是个帮衬，你们别害得我……山被白袍子们掀了就成。”

    美目微张，薄情先敛，吟笑之时，额间一点银光闪烁，萤丝织就的纱衣在暗夜中似有流光，乍一看，榻上之人清姿雅形，只如观音出尘，但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女子腰间盘着的灰白装饰，无一不是死人齿珠磨琢串成，耳垂摇摇，缀着兰花状细骨明珰，亦是生人活时剜取，所卧香榻，莹润细软，皆为光滑人皮。

    ——顶着最明丽纯澈的慈悲面，坐拥杀人不见血的尸土焦原，这便是除了冥水之外，实力最强的尸山之主，传闻中避世一方的观音煞——昙姬白夭。

    “那不也得他们掀得动才行。”男子瞥了她一眼，淡然笑道：“至于何时——呵……依我看，什么良辰吉日，不比花婴与神子的婚典更佳？”

    女子眼波定住，抬眸与他对视，喜上眉梢，纤指点在他腹前，说了个“妙”字。

    一场婚宴不远万里相会，冥冥之中，也冲开了死地的生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