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两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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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冬日,窗外暖阳正好,屋内火炉融融,却寂静无声。方鉴与高云衢隔着茶案相对而坐,皆是沉默不语。高云衢安静地注水点茶,不一会儿一盏茶汤摆到了方鉴面前,方鉴恭谨地接了,小口小口地抿。高云衢复又去点第二盏,方鉴伸手想接过她手中的茶壶,被她轻柔地拂开,方鉴便收回了手。高云衢不说话,她也不敢开口,一时间屋内只有水流声与茶筅击回之声,方鉴的手敛在袖下,拇指不自知地抠弄着食指的指甲,显得有些焦躁。 高云衢手上不停,抬眸看了她一眼,终于开口道:“庆城侯世子蒋昌允判了徒三年鞭八十?以金自赎改徒一年?” 方鉴吐出一口浊气,搁下茶盏答道:“是。” “问心无愧?” “……是。”方鉴咬牙答了,心脏鼓动的声音一声一声敲在耳边。她没有置蒋昌允于死地,却也算不得清白。 “好。”但高云衢没有继续追问。 方鉴又觉得坐立不安了,高云衢这些年越发地不辨喜怒,她有些看不懂。有时候竟觉得还不如之前会被责罚的时候,至少那时高云衢会明着告诉她是对是错。 您觉得我做对了吗? 为什么疏远我?为什么不再为我指点迷津? 是因为我背离了您的期待吗? 高云衢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她在高云衢脸上也瞧不出任何答案。 她仿佛被一个人丢在了黑暗的路上,看不清前路,没有依傍,天地间只有她一人摸黑前行,孤独寂寞质疑焦躁,她无时无刻不在叩问自己的心门,这对吗?我错了吗?她不知道。她无声地求助于高云衢,但高云衢没有理会她。她像只狼狈的小犬,毛发沾了水,乱糟糟地,用湿漉漉的眼睛去祈求怜惜,却得不到回应。 一遍一遍,一次一次,方鉴的心七零八落,忐忑、失望、质疑、恐惧、不安,还有一些恼和怨,统统积压在一起,如同黑云压日,遮住了她的眼睛。 但高云衢并没有方鉴想的那么冷漠决绝,她亦在犹豫。若以她的理念,方鉴实不该为这样的人脏了自己的手,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方鉴对此的执念,而这源头也正是她用蒋昌允为饵督促方鉴砥砺前行。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斥责方鉴徇私? “阿圆,我是不是做错了?”她揉着额头,疲惫地道。 “小娘子正是有您才有今日,这算什么错呢?”高圆回道。 “我逼着她自己去做抉择,却又私心希望她能选择干净纯粹的那条路。可到了今时今日,她最终要去向哪里,我已然看不清了。” “大人,选什么样的因,得什么样的果,都是小娘子自己该承担的。恕我直言,您不是神算,再怎么也算不清她一生荣辱的。”高圆亦是皱眉,她是旁观者清,不像高云衢患得患失。 高云衢没有接话。她一向不信鬼神,但在此刻却清晰地感觉到了天意弄人,似有一双手摆弄着她们。方鉴的因果,难道便不是高云衢的因果吗? 她与方鉴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已然成了搅成一团的乱麻,理不清楚却也舍不得剪断,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在身上勒出累累伤痕。高云衢有些焦躁,她这半生所有的犹豫徘徊不安都用在了方鉴身上,算不明白想不明白,便也只能先行搁置。 她们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彼此,可在朝堂之上的碰撞却避无可避。 永兴十五年底,新政之争将新旧势力一同裹挟着,从水下拉上了台面,方鉴是高云衢之后新党最利的一把剑,她与她年轻的同侪们坚持自己激进的主张,认为现下是涤清旧势力最好的时机。她已极力避开了高云衢,可高云衢非要引着旧党周旋,几乎是主动地往她刀口上撞。 方鉴看得越清楚,却也越发地恼怒。她看着高云衢的身形,眼中几乎要喷出火——你在干什么啊!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损耗自己?就不能怜惜自己一点吗?叫我的手上沾染你的血,你把我当什么?又把自己当什么? 她曾经远远地看着高云衢的背影,一步一步向高云衢迈进,可当她终于能摸到高云衢的袍角的时候,高云衢却站在了她的对面。 方鉴捏紧了手中的笏板,那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同样的锦绣文章、铁齿钢牙,言语交锋之间,刀光剑影,杀机四伏。高云衢早年被人戏称为殿上虎,而方鉴是高云衢最出色的学生,她们立于明堂之时是两只猛兽的搏杀。众人惊诧于二人辩论之精妙,传颂着她们口中惊世绝俗的词句。没有人知道,她们是最为亲密的师生,更没有人知道她们波澜不惊的面孔底下藏起的是怎样的浪潮翻涌。 七年,方鉴终于从高云衢的掌中走到了高云衢的面前。可这位置不对,她想要的是高云衢身边的位置,是做高云衢的依仗,是成为高云衢能够肩背相抵之所在。但高云衢拒绝了她,推开了她。 方鉴在心里呐喊着,咆哮着,怒火涌动着,最终都成了出口的辩驳与抨击。她被高云衢不顾自身的做法激怒,被高云衢波澜不惊的面孔激怒,被高云衢一针见血的评价激怒,她像一只炸毛的狸奴,向着至亲至爱龇牙,以示不满。而这不满在政事之上统统都化为了桀骜不驯的针锋相对。散朝的时候,她面色不愉,避开了高云衢,外人瞧着颇为跋扈,而高云衢一笑置之,仿佛看待不懂事的孩童。几轮下来,朝中便都觉得她们二人关系不好,连戴曜和崔苗都来向她们询问。 高云衢苦笑:“她大概是在生我的气。” 而方鉴则当着崔苗的面委屈得落泪:“她心里没我,也没有她自己,什么都没有。她舍了一切也要去做那炬火,怕不是化了灰才算修行有成。可她当身旁的人都是无动于衷的草木金石吗? “我不求她与我好,只望她能对自己好一些,她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为什么要脏污了自己的衣袍去做旁人的刀斧?” 永兴十六年的年,她们是在各自的宅邸中过的,这是相识以来头一次,明明只有几条街的距离,却谁也不向谁示好,仿佛真就是朝堂上表现的那样势不两立。 借酒浇愁也好,彷徨自苦也罢,府宅的大门一闭便不会有人知晓。正旦的烟花炸响,不论哪一处宅邸的天空都是一样的绚烂,她们隔着重重门扉,在同一时刻仰望夜空,火花映入眼眸,她们看不到彼此,可心却前所未有地相似。 惟愿所爱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