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普的呼唤(一)
奥普的呼唤(一)
“清风绕过山岗,染白了屋外的洛桑。” 坐在木凳上的女人轻声哼着歌,用一把大刷子使劲儿梳开打结的毛发。 一头小山一样的白狼温顺地趴在她脚边,裹挟着泡沫的肥皂水顺着它毛发的纹理蜿蜒而下。 “格拉蒂安,翻身。” 白狼的耳朵竖起,把肚皮露了出来。格拉蒂安有着星星一样的白金色瞳孔,此时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尤兰达。 然而这样漂亮的眼睛却只有一只是完好无缺的,她的左眼处有一道曲折的伤疤。 格拉蒂安的左眼在还是幼崽时被树枝戳伤了,因此她被狼群无情地抛弃。如果不是尤兰达正巧路过,她会是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冬天里饥寒交迫而死的小小生灵之一。 如今三四年过去了,觉醒了血脉的格拉蒂安凭借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儿当上了北方狼群的独眼狼王。 格拉蒂安无声的陪伴在黯淡无光的日子里给予了尤兰达莫大的安慰,但她们只能在黑夜的庇护下见面。 在尤兰达还是十几岁的少年时,一场浩劫席卷了整个帝国,它的阴霾如今还停留在这片土地上,挥之不去。 梳洗毛发的手渐渐迟缓,尤兰达陷入了并不美好的回忆中。 “奥普,今天也去采草药吗?” “对呀。” “我能叫上克莱和你一起去吗?” “好啊。” 暖融融的阳光落在三位少年的肩头,百灵鸟在田间稻草人的草帽上纵情歌唱。 这一切随着高耸的火堆被聚起而破碎了。 高举国王旗帜的骑兵和披着黑袍的神官踏入了宁静的村庄。 奥普作为流浪的吉普赛人被推上审判台,被她医治过的农夫当了指控她是女巫的证人;受人尊敬的接生婆婆也因为帮未婚女人堕过胎而被抬上了刑架,受过她帮助的人们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为奥普辩护的克莱被带走了,从此不知所踪。 而怯懦的尤兰达做了沉默的帮凶,此后的每一天她无不在痛恨自己。 猎巫行动后没多久,帝国爆发了黑死病。教会宣称这是因为女巫惹怒了上帝,耶稣为了保持人类的纯洁而降下的神罚。 讽刺的是,村里的人们靠着奥普留下的药水才安全度过了危险时期。 格拉蒂安察觉到了尤兰达的低落,她站起身用鼻尖拱着对方的额头。 尤兰达抱歉地笑了笑,拿起架子上搭着的亚麻布帮白狼擦干滑落的水珠。随着格拉蒂安快速甩动身体,毛发重新变得柔软蓬松,散发着淡淡的银色光泽。 无人打扰的寂静夜晚,一头白狼卧趴在窗边,身上依靠着一位借着月光翻动书页的女人,一时间只有纸张“沙沙”的声音。 这本书曾经是奥普的,讲述的是一个叫安妮的小精灵为了寻回被偷走的斗篷而踏上冒险之旅的故事。 书页的边缘已经卷起,一看就是经常被拿出来翻看。 这一行为是触犯禁律的,教会禁止民众阅读《圣经》以外的书籍。 听到出乎意料的响动,警惕的格拉蒂安发出低沉的“呼噜”声。 “怎么了?” 格拉蒂安示意尤兰达望向窗外。远处有一点摇曳的火光。 “我的老天,鲁德怎么提前回来了!” 尤兰达紧张地蹦了起来,冲出去把后门打开。 “格拉蒂安,快。” 白狼矫健的身影闪过,很快消失在了厚重的夜色里。 尤兰达把书藏到五斗橱里,尽可能地掩盖所有能察觉到的痕迹。 “咚咚咚!”不耐烦的敲门声伴随着男人的骂骂咧咧。 尤兰达的心脏砰砰直跳,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过去开门,绽开一个标准的迎接丈夫回家的微笑。 虽然现在村民们对奥普的药水讳莫如深,但尤兰达还是偶尔到深林里摘些草药,一些治疗咳疾等的药水在妇女之间秘密流传着。 尤兰达正弯腰从一丛杂草中挑出几棵长着紫色小花的植物,一声野兽的吼叫在不远处传来,紧接着,铁匠家的小儿子神色惊慌地从她身边跑过,然后,被一根歪倒的树干绊倒了。 他怀里抱着的东西也滚到一边—— 是一只棕熊幼崽,身上的毛发还没完全长齐。 熊mama很快追了上来,但她只是小心翼翼地捡起自己的孩子,冲科尔威胁地呲着尖牙。 “住手!” 尤兰达来不及阻止科尔犯蠢。只见他捡起地上的树枝冲棕熊张牙舞爪,大喊大叫:“那是我的战利品!” 果然有些人是命中注定该蠢死的。 棕熊忍无可忍地冲科尔挥了一掌,瞬间鲜血就淌了下来。 科尔抱着自己的胳膊在地上打滚,杀猪一样的嚎叫都惊动了远处树冠上栖息的鸟群。 “住嘴吧。”尤兰达捂着自己耳朵无语道。 科尔像是才看到尤兰达一样,连滚带爬往她旁边躲,依旧在发出高分贝:“救我,救救我!” 棕熊大概也头一次遇到如此让熊难以沟通的人类,她冲科尔的后背张开血盆大口。 一头雪白的巨狼从树丛中跃出,把棕熊撞到了一边。 格拉蒂安听到尤兰达的声音以为她遇到了危险,飞奔过来,见到尤兰达安然无恙后亲昵地轻轻把脑袋搭在她的颈窝。 棕熊看到强劲的对手,只能怏怏离开了。 “格拉蒂安······”尤兰达抚摸着毛茸茸的皮毛,呢喃着。 狼的出现让“可怜”的科尔更加惊慌失措,他发出更加刺耳的尖叫跑开了。 尤兰达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但第二天上午,嘈杂的敲门声打断了她往陶罐里插满鲜花的进程。 打开门,屋外围着十几个人,村长也在其中。 科尔用那只完好的胳膊指着尤兰达叫道:“她是女巫,我看见她和一头狼亲近!” 能与野兽沟通被认为是女巫的标志之一。 尤兰达有一瞬间的后悔,真该让铁匠家的小犊子被棕熊咬死。 她摆出迷惑的表情,说道:“小科尔从熊口里死里逃生,受到了惊吓,可能······” 科尔对上尤兰达的眼神后瑟缩了一下,躲到了他mama的裙摆后面。他的胳膊已经缠上了厚厚的绷带。 “你的意思是说我儿子说谎?!科尔这么诚实的孩子怎么——” 莫迪是个炮仗一样的妇人,此时她还系着溅满污渍的围裙,指着尤兰达大声斥责着。 村长砸着嘴打断了她,问话的同时猥琐的目光依然在尤兰达身上游走。 “你当时在森林里干什么?” 听到村长的问题,所有人都看向依靠着门框的女人。 尤兰达平静地说道:“散步。” “那你们是怎么从熊掌中逃脱的?” 众人都不相信瘦弱的女人能赶走一头棕熊。 “熊mama只想要回她的孩子而已,科尔偷走了她的幼崽,她并没有想伤人类性命。” 事实确实如此。 “那我儿子的伤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还是他自己挠的?!那么深的伤口!”莫迪的大嗓门又传了过来。 尤兰达揉着额头,不耐烦道:“那是教训,科尔应该付出的代价。” 不过,如果不是格拉蒂斯及时出现,棕熊或许真想在科尔身上咬个窟窿。 “你!——”莫迪扑过来想抓尤兰达的头发,被闪身躲开了,她整个人扒在了门框上。 众人的吵闹扰醒了睡懒觉的鲁德,他顶着乱蓬蓬脏兮兮的头发趿拉着木鞋走出来。 鲁德用眼角睨着尤兰达,突然咧嘴无声地笑起来。 丈夫不怀好意的笑让尤兰达心里一惊,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坏事要发生了。 “我来证明我的妻子是女巫。”他把“妻子”这个单词咬地很重,还故意拖长语调,声音带有着宿醉惯有的嘶哑。 尤兰达的心被揪起,双手在身后攥紧裙摆,手心的汗浸湿了布料。 鲁德缓慢地从夹衫里拿出一样东西。 看到它的一角,尤兰达大惊失色,她冲上前想要夺过那东西,却被丈夫一把推翻在地。 他在哪找到的?尤兰达内心慌乱,绞尽脑汁想要想起更多细节。 五斗橱!上次匆忙之中藏到五斗橱里了,难道鲁德翻找了五斗橱吗?明明他从不收拾屋子,更不会打开家里的任何一个柜子。 “看我在她那里发现了什么?”鲁德高高举起手里的东西,语气难掩兴奋:“奥普的书!” 所有人都知道这本书是奥普的,因为从前她总捧着这本书给村里的孩子们讲故事。此时,封面上“寻找‘自由’的安妮”几个大字格外显眼。 刚才张牙舞爪的莫迪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了几步。 尤兰达意识到自己的失措,试图镇定下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听起来太虚弱:“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然而就像吃了能让人兴奋的植物一样,几个男人高声怪叫起来,尤兰达想要继续辩解,但被围过来的几个男人堵住了嘴。 村长像苍蝇一样搓着手,呲着满口的黄牙说道:“带到地下室去,麦克,你去请镇上的神官。” 鲁德抱膀看着妻子被拖走,往地上啐了一口吐沫。他早就看自己的妻子不顺眼了,因为她永远不像别的女人那样言听计从。 至于明天的午饭,鲁德一点都不担心,再娶一个不就好了,反正自己作为猎人有不少积蓄,有的是人家愿意把年轻女儿嫁过来。 尤兰达最后一次回头,只看到了莫迪的脸。在她的脸上,除了惊恐,还有一丝愧疚。愧疚什么?愧疚自己的儿子是个混蛋吗? 村长家的地下室就是用来关犯人的牢房。尤兰达被粗鲁地推了下去,摔在了散发着霉味的稻草上。 借助墙面上方小窗户透过来的日光,尤兰达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克莱?” 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衣衫破烂的女人,头发干枯凌乱,裸露的脚踝上带着沉重的铁铐。 女人听到声音,抬起头来,一双了无生气的眼睛在看清眼前的人后迸发出光亮。 时隔多年,年少时的挚友还是一眼就认出对方。 克莱情绪激动,她大张着嘴,却只放出了“啊啊”的沙哑声音。 尤兰达抱住克莱,感受到怀抱里瘦骨嶙峋的身体。两个女人默默流泪,喜悦里掺杂着担忧,担忧里交织着愤怒。 从克莱用小木棍在地上写出的断断续续的单词中,村子里最为肮脏的一面浮出水面。 愤怒充满了尤兰达的胸腔,但有一样东西比她的胸腔还要炽热—— 是奥普送她的小石头。 这个浑圆的红色石头被尤兰达用细绳捆住当做项链,此时它散发出的热度让人难以忽视。 尤兰达把项链解了下来,只见石头中间出现了一条金色的细纹。 “咔嚓”,石头裂成了两半,里面的东西像是一颗跳动的心脏。 “砰、砰”,细小的鼓动声在死寂的地下室里清晰可闻。 “心脏”逐渐膨胀,开始烫手起来,尤兰达赶紧把它放到空地上。 两个女人屏住呼吸,惊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胀大到有半人高时,“心脏”外面的薄膜撕裂开来,里面的东西舒展开四肢和翅膀,打了一个带有火星的鼻鸣。 尤兰达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尖叫出声,克莱以为地狱的使者终于要带自己走了,想到地狱里的酷刑,她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恶、恶魔。” 如果《圣经》里的故事都是真的,那么眼前的怪物就邪恶的龙。 与此同时,坐在高脚椅上假寐的教皇突然睁开眼睛,望向北方的天空,像教徒们宣布到:“撒旦出世了。” 没有人注意到他紧握着扶手边缘的双手像痉挛一样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