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夏虫不可语冰

    朱婷目瞪口呆。她预设过姜绯质问举报信的事，她也已经想好了说辞——笔迹不能作为证据，也没人看到她放了那封信。但她没想到，姜绯不按套路出牌，压根没提举报信的事情，而是上来就直击命门。

    她受到冒犯一般跳起来，惊叫着否认：“怎么可能！我才不搞早恋……”

    姜绯听了笑的更灿烂，仿佛朱婷说出口的不是辩解，而是什么天真的笑话。

    “你不早恋——因为你不像我，你是个好学生。”她娓娓道来，“但你喜欢徐奈东。”

    又是这样。姜绯严肃起来就像个小大人，斩钉截铁，不容辩驳。朱婷被她的气势镇住，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想不出什么有效的反驳。

    她掉进自证陷阱，机械地顺着姜绯的思路，稀里糊涂地矢口否认：“我不……我不喜欢他。”

    “那你为什么去找他mama举报？”

    “我只想让他好好学习！”

    朱婷急得跳起来，连刚刚在英语课上受到的屈辱都抛在了脑后，一心想要厘清自己对徐奈东的心思清清白白，一不留神把自己写举报信的事情招供得一干二净。她瞪大了眼，看着姜绯好整以暇地微笑着，把手背在身后，神情自若地望着她。

    她好讨厌姜绯的眼睛。

    那种看淡了一切、不在乎任何事，好像什么她都提前算好了计划到了，什么世面什么风浪都见惯似的，千帆过尽的淡然。她不认为那是一双高中生该有的眼睛，就好像有些好事者和爱嚼舌根的同学说的那样，姜绯这个人，总是高高在上，一副“装逼样”。

    此刻，她那双招人恨的眼睛正炯炯地盯着她。姜绯眉头都没皱一下，眼神依旧柔和，没有愤怒，也没有谴责，甚至——还流露出一丝戏谑。

    就好像朱婷的不打自招是什么好笑的乐子一样。

    她四两拨千斤，把朱婷的一切谋算一切预演，连同那封举报信一起，全都衬托成跳梁小丑的伎俩。

    “你好有趣，朱婷。”姜绯兴致盎然，“写举报信——好复古，我还以为我穿越了。”

    她越是淡定，朱婷就越是气急败坏。她几乎要跳脚起来，破罐子破摔地承认：“是！举报信是我写的，你满意了吧！”

    “这我早就知道，不需要你承认。”姜绯依旧背着手，走上前去，步步紧逼，“你的动机很好理解——因为徐奈东帮过你，所以你喜欢他，你觉得他是个好人，所以你想要拆散我们，好让他喜欢上你——”

    “我没有！”

    朱婷急得脸色煞白，厚重如啤酒瓶底的眼镜片清晰地倒映出她溢满了眼眶的泪水。她慌乱地说：“我不是想插足！我知道那是不道德的——我只是觉得你们现在不该谈恋爱！马上就高三了，精力应该花在学习上，你跟徐奈东在一起是害了他！我——我只希望你们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等考上了大学……”

    她踌躇数秒，吞吞吐吐，终是心一横，说：“等考上了大学，我们都成年了，到那个时候，我会和你公平竞争！”

    话音落地，她本就黑红的脸变得更红。姜绯怜悯地审视着朱婷，差一点就要被她的天真逗得笑出声了。她意识到自己和朱婷隔着三十岁与十六岁的代沟，有如天堑一般。出身、家庭、经历与见识，她们都远不在一个层面。她听着朱婷抽泣，冷冷地说：“不行。”

    “……啊？”

    朱婷愣住，嘴皮翕动着，又想说什么。姜绯冷肃着脸，上前一步，逼近了朱婷，声色俱厉：

    “你没有办法和我公平竞争。”

    多活了三十年，多了岁月的沉淀与跌宕起伏的经历，要是还得跟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站在同一起跑线玩什么“公平竞争”，简直是丢死人了。姜绯自问，付出了那么多努力、走了那么远的路，终于把徐奈东坑蒙拐骗吃干抹净，可不是为了在玩腻之前就拱手让给别人的。

    她从头到脚打量着朱婷，一方面觉得她可怜，一方面又实在厌恶她人格卑劣。朱婷沐浴在她如有实质的目光之中，只觉得她像是在看牲口、看死物、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掂量它有几斤几两。朱婷恨极了姜绯的目光，心里又急又气又愧又悔，徘徊在跪地求饶道歉与抬手给姜绯一巴掌之间，最终恼羞成怒，嘴皮煞白，紧盯着对面的姜绯，高声叫嚷起来：

    “是！我知道！你家里有钱，家人喜欢你，长得漂亮，又会打扮，还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你什么都好，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朱婷摘下眼镜，抹了一把脸。只要不戴眼镜，她就看不清姜绯的表情，就能心安理得地继续憎恨姜绯，把自己的一切行为合理化。她声泪俱下，涕泗横流：“那天晚自习，我看见你和徐奈东在楼道里接吻。我听见他叫你‘meimei’——‘meimei’。我们培州的风俗，女孩子小名叫‘jiejie’就可以招来弟弟。我的小名就叫‘jiejie’。可是你呢？你什么都不用做，就拥有了我想要的一切——徐奈东管你叫‘meimei’！”

    她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一个意思换了两三句话才勉强说了出来。姜绯静静地看着她，唏嘘不已。

    朱婷，不是亭亭玉立的婷，是“女停”的婷。

    背着对男丁的盼望出生，朱婷在家里的待遇可想而知。还好她争气，拿了六中的补助才得以继续读书；好不容易从大山里走出来，又遇到了无孔不入的精神霸凌。

    大概徐奈东是第一个热忱的、不问缘由不计后果、向她伸出援手的人吧。

    姜绯轻轻叹了口气，掏出纸巾，走上前去替她擦脸。

    一走近朱婷，她身上那股莫名其妙的味道就变得愈发刺鼻。学校洗澡刷水卡，两块钱一次。连喝水都用空调料罐做水杯的朱婷，当然是舍不得天天洗澡的。

    “朱婷，钱、长相、流利的英语……我们的差距不在这里。”她宛如一个大jiejie，耐着性子向朱婷解释，“我也遇到过低谷，我的人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再难，我也会挣扎着站起来。就算是靠爬，也要爬出眼下的泥潭。你才是那个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的人，而不是……诽谤和造谣。”

    朱婷猛然瞪大了眼。

    “你做得不对，你心里是清楚的，是不是？人都有一念之差的时候。”姜绯顿了顿，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像是老师在开导规劝犯了错的孩子，“你不该诽谤我‘作风开放’。这已经对我造成了名誉损伤和精神损失，我是可以起诉你的。”

    山村里走出来的朱婷根本没听过这些专有名词。她木讷地张着嘴，艰难地解释道：“我……我也是听说。听她们说你跟足球队的人关系都很好。”

    姜绯第一次有了被气到的感觉。她厉声打断朱婷的嗫嚅，直截了当地呵斥：

    “我是徐奈东的女朋友，徐奈东是校队的人，所以我跟他们关系好有什么问题吗？你自己心脏，所以看什么都脏吗？”

    她有了些咄咄逼人的意味。朱婷听到“徐奈东的女朋友”几个字，又想到伤心处，眼角再一次落下一颗豆大的泪珠。她皮肤粗糙，泪珠在脸颊卡得不上不下，滑稽，丑陋，却又可怜。

    “光靠几句捕风捉影的‘听说’，你就话里有话地暗示我‘不检点’。你自己也是女孩子，也是领教过高中生能有多坏、多刻薄的。你就没有想过这样做，会对我造成什么后果吗？”

    朱婷的心理防线摇摇欲坠。她面对着一个疾言厉色的刑讯官，心情比期末大考还要紧张无数倍。她手心出汗，尽管知道对面的姜绯赤手空拳，不能真的把她怎么样，但她有一种莫名的、清晰的认知——只要答错一句，她就会万劫不复。

    “我……”朱婷泣不成声，“我真的只希望你们分手，好好学习。我也很后悔……我递了信之后，每晚都做噩梦。我好像犯了很大的错——”

    “你的确犯了很大的错。”姜绯直截了当地打断，没留半点情面，“徐奈东被你害到暂时休学，回家反省。他有可能会被迫转学去斯理。换了新学校，他或许会因为不适应而成绩下滑，最终影响高考。还有他最爱的足球队——六中的校队。你应该知道，他是六中的主力后卫吧？马上又是云江足球联赛了。他喜欢的、珍视的一切，都毁在了你的手上——这就是你所谓的‘为他好’。”

    朱婷张着嘴，呆呆望着姜绯。

    姜绯神情温和，动作轻柔地帮她擦着眼泪。她以为姜绯没有生气，也不打算计较，只是姜绯虽然动作语气都柔和，说出的话依旧硬邦邦的。她眼神悠远，把擦过眼泪的纸巾团成一团，潇洒地丢进垃圾桶，轻巧地说：“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朱婷，我不是圣母。我这个人从来都……睚眦必报。”

    朱婷的嘴张合几次，都被姜绯的气势压得不敢开口，那一丁点被姜绯原谅和放过的奢望也破灭，她呆在原地，动弹不得。

    姜绯又宽和地拍了拍朱婷的肩，又抬腕看了看表，微笑道：“好啦，回去上课吧。”

    朱婷情愿姜绯大吵大闹、弄出些扇巴掌扯头发之类的戏码。她看了看那团被姜绯丢掉的纸巾，突然觉得自己精心谋划的这桩大事，在姜绯的眼中，好像和这团纸巾一样，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