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沼 三
雾露集而珠流 醒来,直到晚上,没有收到小玲儿任何消息。出门上班,却发现她打扮好了,跟往常一样坐在店里,只是面色紧张。彪子带着一个小弟,这会儿了居然没去街上,也大摇大摆地坐在店里的沙发上。 见云梦进门,小玲儿急急冲她使眼色,被一声阴阳怪气的冷哼打断。彪子把嘴里的嗑着的瓜子皮“呸”到地上,站起来直指着云梦骂道:“贱人!昨天不来上班,是去哪里做贼了?” 到了这个点儿,女孩儿们都来得七七八八了,却没像平日那样凑在一块儿闲话,显然是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云梦明白过来,昨天接私活儿肯定是不知怎地被撞见了。这种事一直很常见,但也一直是忌讳,处理起来可大可小,全看“妈咪”的脸色。今天彪子调门起得高,想必是没打算善了。“……昨天碰到个以前的客人,硬是要我出台,我按正常价格接了。这里,”她从包里翻出所有的现金,远远不止昨晚的嫖资。“这是该给彪哥和惠姐的分成。都是我的错,他催得太急,我就忘了先给店里说一声。” 好不容易抓了个“典型”,彪子今天是早早就做足了架势,打算来一出“杀鸡儆鸡”。但瞟了眼捧到眼前的现金,准备好的喝骂一时间被这“端正”的态度堵了回去。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的难受,发不出来吞不回去,最后只是往楼梯瞟了一眼,扯着嗓子喊:“我哪儿管得着你?这事儿你自己去跟你们惠姐交代!”接着搡了一把身边的小弟,“还不赶紧去发卡?去去去去去!赶紧的。” 撞破并揭发她接私活的小弟乐于不用花时间对峙,赶着去挣今晚的“工资”,拿了“奖金”美滋滋地跑了。 云梦深吸一口气,上楼找惠姐。她把钱递过去,惠姐没搭理。 “我对你们不错吧。” “是,您一直很照顾我。” “你说,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给了你胆子要跟我打擂台。” “没有,我不敢的!” “不敢?那是觉得我好糊弄、好欺负?背着我接单也没什么大不了?” “没有!没有……我就是,就是最近太缺钱。” “哼。缺钱?谁不缺钱?”惠姐终于接过她手里的钱,点了点,只拿了正常的抽水,把剩下的还给她,“既然缺钱,该你的你就留着。”顿了顿,接着道:“你在店里也干够年头了,要走随时可以走。出了我们的地盘,爱怎么揽客怎么揽客,爱去哪儿站街去哪儿站街,想单干还是想跳槽随你,我也管不着。但你一天没走,就一天不能接私活,更不能抢我们的老客。他就算真要包你,也得经过我的介绍,明白吗?” “明白,我再也不敢了。” “这话我信,我知道你是个老实的。但我要是就这么放过你吧,下头个个都照你学,那还得了?我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明白、明白。我保证,绝对不会有下次。” “回去吧,先不用来上班了。” “那……” “该你了我再打电话叫你。” “好,好,谢谢惠姐。” 云梦走下楼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手脚都凉透了。看她转身出门,小玲儿连忙追上来,跟着她一起回了家。 坐在客厅里,明亮的灯光让她稳住了心神。隔着厚厚的底妆,隐约能看见小玲儿脸上残留的淤青。 “怎么回事?怎么又回鸡仔那里了?怎么这就开始上班了?” 小玲儿没回话,扑到她身上开始哭:“姐,你怎么回事?你从来不敢干这种事的。是因为我的事吧?不用这样的,哪里用得着这样呢?” “是因为最近穷疯了、闷疯了,脑子一懵给自己找苦头。”云梦干笑两声,“唉,我就是想攒点钱……不管怎么说,钱总会有用的……” “这样的话你该去要孙萍露还钱,该找我收房租,或者少打点钱回老家!你何必要冒险得罪惠姐?” “我晓得了,晓得了,下次不会了。你还没有回答我,你跟鸡仔是怎么回事?” “姐。”小玲儿抬起脸,擦干了眼泪,“我该早点告诉你的。我有法子把钱要回来,你不要为我cao心。” “什么法子?” “鸡仔在吸白粉。我每次跟他闹分手都是因为这事儿,上回他还想让我一起——” “什么!那你还回去干嘛!” “你听我说,他不止吸,我还撞见过有人来找他、找他拿货。只要我能抓到证据!这么严重的罪,他肯定会松口的……” “你疯了!你不怕他……” “我不怕!这日子,我多一天都不想过了。”小玲儿又开始流泪了,“到时候发生什么我都不怕。但是姐,我该早点告诉你的,我本来是、本来是不想拖你下水,但是你怎么这么……” 云梦连忙把她拉进怀里:“小玲儿不怕,他们就是吓唬我呢。惠姐……惠姐心肠软,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最多就是被赶走。” “jiejie,她心肠可不软。能当这么多年‘妈咪’,她心肠可不会软……”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别担心……”云梦不停地出言安慰。但实际上,她自己也拿不准将会发生什么。 到了深夜,小玲儿又出台去了。她要在鸡仔面前假装“乖乖女友”,就得出门赚钱,拿回去供他“做生意”。 云梦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在这个愚蠢的,得不偿失的决策之后,她不知道多久上不了班,也就没有任何收入,只能靠惠姐“还”给她那部分嫖资过活。很快就要月底了,该汇钱回老家了。可她也不知道到时候能剩下多少,或是否还有剩。 她该不安的。可事已至此,她只想尽可能多地睡眠。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拥有这样一个漫长而安宁的梦境。她知道的是,只要熟睡,她就能见到另一个世界,有那个孩子,还有环绕他的一切。 这一晚,她在梦中睁开眼,正赶上一场宴会。衣着光鲜的仆人们穿梭于厨房和餐厅之间,为席上的主人和宾客奉上丰盛的佳肴。从苹果派被端进客厅那一刻,约翰的注意力就牢牢粘在了托盘上,以至于没有觉察她的到来。等他终于分到了自己那块儿,正要开动的时候,今天的主宾把话题转到了他身上。于是他在心底叹息一声,按耐住蠢蠢欲动的手,听客人讲完,努力得体地回复,然后偷瞟父亲的表情,以确认自己没有出错。 而刘秀知道他有多么着急,因为她“听”到了,在这彬彬有礼,显得有些过分早熟的问答背后,男孩儿在心底大声嚷嚷:“派!派!派!苹果派快凉了!” 她忍不住笑了声,约翰随之转过头,看到了站在阴影处的她。 “啊!你在这里!”他的“声音”近乎雀跃,目光却收敛了回去,不敢在父亲眼皮子底下暴露半点儿异常。 “是,我在这里。”被他紧张兮兮地作态感染,她下意识地小声回道。穿过半个大厅和其间来来往往的人,跨越觥筹交错的晚宴,这点音量早该被盖住了。但他听见了,只有他一个人听见。 在往嘴里塞苹果派的同时,男孩儿那边传过来一道强烈而欢快的念头,在她“听”来近乎嚷嚷:“太好了,你真的能听见!这样他们就不会发现我在跟你说话了!”他接着问:“你可以待到宴会结束吗?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抱歉。我不确定,我不知道。” “好吧。那,下周是我的生日,到时候我能看到你吗?”他感受到了云梦的迟疑,“……好吧,好吧。可以的话,你能多陪我一会儿吗?我喜欢跟你呆在一起。” “我尽量。”她的确在这么做,这一晚她睡得格外久,格外沉。因此真的待到了宴会结束之后。 孩子借口说困了,早早回到卧室。等仆人离开房间,他睁开了装睡的眼睛,起身在柜子里翻了一通,翻出了一个小小的册子。 “这是我的笔记。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在整理了,传说、游记、手札之类的,我想知道你是谁。可是什么都没找到。只有这个,”他翻开一页速写,依稀看得出来是长发长裙的女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们都不相信你真的存在,我画出来给他们看,他们都说没见到有这样的人。可你又出现了,又一次,然后又一次!就是这个样子!就是我画的……你看,画得越来越像了,是不是?这些画里的就是你。你就是在这里!你是真的!” 他的绘画技巧确实精进了许多,最后一幅肖像里,刘秀能够清晰地辨认出那的确是自己的五官。她不由得感到慌乱,“你……我是说,下周是你几岁生日?” “我马上就十岁了!” 如果,如果这不仅仅是个梦。她已经打扰这个孩子半个童年了。每当她醒来,然后再次入睡,他就会长大许多。对她而言只是几个日夜的交替,对他而言是切切实实的、漫长的光阴。成长,多么冷酷的一个词汇啊,她在其中扮演了怎样角色呢? “谢谢你的画,每次见到你我都很开心,也谢谢你喜欢跟我一起玩。但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来,不知道还会不会来。所以……所以不要等我好吗?” “哦……好的。”约翰显然很失落,“会有下一次的对吗?我已经学会骑马了!父亲说下次打猎会带上我,我想给你看……好吧好吧,我不等。”接着他又高兴起来,“你这次能待这么久我真的非常非常开心。请问,离开之前你可以给我讲睡前故事吗?求你了。mama说我是大孩子了,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给我讲故事了。” “当然,当然可以。”看着坐在床上,拥着被子等待的孩子,刘秀搜肠刮肚,把自己听过的神话、传说、民间故事一股脑地讲给他听。 这的确是个漫长的梦境。不知讲了多久,男孩儿终于撑不住了开始昏昏欲睡。她才感觉到眼前白光一闪,在卧室的床上醒来。现实里的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了。 “晚安。”在她消失的瞬间,她听见他说。 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将要告罄的余额和随之攀升的焦躁催得她从卧室里出来,在逼仄的客厅来回踱步,最后决定出去走走。 日积月累的惯性战胜了一时的恶心,让她顺着老路线又一次来到书店,却没有看书的耐性。只是在一排排书架间漫无目的地晃荡。直到某一刻,大概是出于直觉或灵感一类的东西,她停下脚步,随手抽出一本书,翻开,然后被书页上精心描绘的配图吓得呆住。她肯定见过这样的房子,洁白的墙面,尖耸的塔楼,精巧的装饰纹样。不是在书店,不是在广告里,不是在任何现世的媒介上。 她接着往下翻,华丽的拱顶,繁复的内饰,琳琅满目的收藏品……都是她没见过的。再翻开一页,她看到了一个贝壳形状的白色长椅。 她心脏狂跳,呼吸又一次失去了控制。入秋之后幽灵般纠缠着她的咳嗽紧跟着找上门来。她快步走出书店大门,在路边咳了好一阵,以至感到头晕目眩的程度。 昏昏沉沉地回到家里,甩掉鞋子和外套。她闭上眼睛,感到一阵悲伤。但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坠入梦境。 “又见到你了,真好。” 那座熟悉的,没那么明亮的庄园被乌云压得更加暗沉。男孩儿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地阳光灿烂。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天空就飘起了雨点。水滴毫无阻碍地穿过“身体”,她却由内而外感觉到一阵凉意。多么令人悲哀,这越来越不像一个梦了。 “快进来躲躲雨。”他连忙招手让她进屋,没顾得上仆人诧异的眼光。 她快步走进去,没有一滴雨被带进屋里,打湿地毯。 他努力假装若无其事地往书房走,脑海里一直在跟她嘀嘀咕咕。“你从来没在雨天来过,我还以为你不喜欢雨天。今天起来看到要下雨,本以为不会看到你了!不,我没有天天等你,我只是随便想一想,你不来也没关系。父亲打算送我出去读书了,但还没决定好去哪所学校。不管我去哪里,你都能找到我的对吧?真是太神奇了,我在家里,在骑马,在做礼拜,在别墅……不管在哪里你都能找到我!我太开心了!” 睡前的昏沉消散了,但她还是有点发懵。终于,她问道:“距离上次见面,又过了多久了?” “两个月零六天。” “每次都是隔这么久吗?” “不是的,最长的时候,我一年多都没见到你!最近能经常见面我真的很开心。” “听着,约翰,我也不知道你多久能见你一次。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我没办法控制……” “我明白了。”男孩儿严肃地点头,“你不要担心。你的出现从来没有给我造成坏的影响。每次见你我都很开心。” “我……”难言的心绪堵住喉咙,她叹息一声。 “啊,等等!我想给你看……”男孩儿连忙喊道。 可这不是她能控制的。一阵压抑的疼痛里,她从睡梦中醒来。侧过身体捂住胸口,蜷缩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 对着霉菌蔓延的天花板,她轻轻地说:“再见。再见。” 静默了许久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惠姐报了房间号叫她出台,像往常一样。 到了酒店,开门的是个青年男人,看到她先是皱紧了眉头,“怎么这么老、这么瘦?” 云梦短暂地愣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以前不是没遇到过这种事。她垂下头,摆出一副顺从而略带幽怨的姿态,“您要是不满意的话,也可以打电话叫其他人过来?店里还有更年轻的。或者……” 男人挥挥手打断了她,“算了,就你吧,别浪费时间。不用洗澡,脱衣服。”说着他抽了抽嘴角,似乎是笑了一下,“他们跟我说你是放得开的。今晚可受住了,别跟上回那个一样要死要活的。都出来卖了还想要脸皮?还当自己是个雏儿呢?” 云梦很快理解了这番话的意思,这个男人显然就是小玲儿那次遇到的客人。不光是因为他关于医药费的抱怨,还因为他在床上超出常规的爱好。 刚开始不过是羞辱,虽然有些过激,但她也能承受。几年的“从业经验”足以教会她放弃尊严。 男人越来越兴奋,越发不能满足于“随大流”的“消费方式”。很快,他开始更加随心所欲地对待这具买来的rou体,用各种尖锐的、极具压迫性的方式施加痛苦。云梦清楚自己别无选择。这回他们给她的是“高价单”,作为接私活的惩罚。她不敢离开店里,那就只有接受。 这么些年过去,她还是无处容身。广阔天地,松开了这截烂木桩,她就要被洪流卷到不知哪里去。多么令人害怕啊。 带着全身的重量,男人的膝盖压在她的胸脯上,双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对她的挣扎感到满意。云梦直直地盯着上方那双充血的眼睛,显然,暴力比性本身更能让他尽兴。 终于,他松开了手,把不住咳嗽的女人留在地板上,转身在工具箱里翻找,想在她身上试试其它新鲜的玩法。云梦大口大口地喘息,压抑的疼痛并没有随之消失。她注意不到究竟过了多久,自己又被干了些什么。身体内部的痛苦越来越难以承受,相较之下,那些可笑的道具落在身上,就像蚊子叮咬。她又开始咳嗽,直到看清楚男人因惊慌而变得青白的面色,才发现有鲜红的血液落在自己的rufang上。 她抹了一把嘴,掌心也沾上温热的血迹,接着失去了意识。 在梦境中醒来,她几乎就要落泪。在这种时刻,她一点也不想见到那个孩子。 好在她可以暂时躲避。约翰坐在教室最前排,顶着老师严厉的目光,不敢有半点分神。而她出现在窗外的树荫下,没惊动任何一片叶子。一切痛苦和烦扰都离她远去了,身体轻飘飘的,仿佛会被风吹走。 但风终究只是穿过了她,带着一股温和的凉意。她浸泡在风里,觉得自己就要溶化。 她不想看他了。就找了个堆着落叶的角落,蜷缩起来,闭上眼睛。在梦里,她得到了一次甜蜜而安稳的睡眠。 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从未睡得这样舒畅过。又深、又沉,无限地下落一般,直至陷入土地的怀抱里,与世界融为一体。 当她重新睁开眼睛,男孩儿的世界已经步入了黑夜。她没在之前选中的地方,而是不知怎的进入了室内,站在一条昏暗的走廊上。 下一刻,约翰举着一支飘飘荡荡的烛火,走到了她的面前。孩子轻快的声音在她心中响起:“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找到我!” 她没有回应。只是沉默、沉默。 “学校很好玩,同学很有趣,老师有点凶但课堂内容很有意思……就是好久都不能回家,见不到mama、安娜和我的小马。还好有你在!我太开心了。” 男孩儿终于意识到了她的反常之处,安静下来,紧紧抿着嘴唇。火光在他的眼睛里闪烁、跳动,他还想说些什么,异样的氛围却叫他无法组织字句。 刘秀凑近他,蹲下来,握住他空出来的那只手——切切实实地握住了,能感觉到被夜风吹得略微发冷的体温。 她看了他许久,然后说:“谢谢你啊。” 他晃了晃牵在一起的手,稍微松了一口气,回道:“为什么?我才要谢谢你,谢谢你能来看我。要看看我的宿舍吗?有点小,门会嘎嘎响,床也老是吱吱响。但偶尔能看见松鼠和寒鸦。” 她说:“不了,抱歉,我要走了。” 他又开始紧张起来,“那么、再见……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他察觉到了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不只因为是她的话、她的举止,不只是因为沉闷的气氛。他能感觉到她,尽管很模糊,但足以分辨,她胸腔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浓烈的悲哀。 “我还能见到你吗?”他太急切了,话语当真脱口而出。于是招来了一阵问询:“约翰?怎么还在那儿站着?快回去睡觉!。” 他没有理会,只是殷殷地看着她。她却只能回答:“对不起,我不知道。”又催他:“快回去吧,你穿太少了,夜里好冷。” 然后她就如自己所说的那样,消失不见了。 在医院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没有感到多少庆幸。 但她的确是幸运的,她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见她呕血、昏迷,客人终究没有被吓破胆,没想着“毁尸灭迹”掩盖罪行,将她真正变成一具都市传说里的无名女尸;也没有当即“逃跑”,把她丢在房间自生自灭;而是打电话给彪子,坚持要送她去医院。根据转述,他是这么说的:“我下了多重的手我还不知道?绝不至于叫她这样!我都玩儿了多少年了?从没失过手。这绝对不是我的问题!带她去检查清楚,可别讹上我!” 痛苦不再剧烈。她仰躺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光晕出神。 彪子坐端过来两盒泡面,难得地和颜悦色:“吃吧。” “谢谢彪哥,我不饿。” 于是他哧溜两口吸完了一桶,又把第二桶吃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弟过来替他。他打着哈欠,说自己回去补觉了,折腾了一宿,晚上还要上班。 又过了一阵,惠姐来了,拎着水果和打包的饭菜。她在床边坐下,叹了口气,从手袋里取出一个红包。 于是云梦明白了,自己想必病得很重。 “你昨晚那单的分成,还有赔的医药费,都存进医院账户里了,这几天应该是够用了。这些是我补给你的,你收着。不管是什么病,怎么着都怪不得别人头上,总之不关我们的事。我算是仁至义尽了,跟你从此就两清了。” 很快小玲儿也来了,带着一双铃铛一样的哭肿的眼泡。 于是惠姐就回去了。此后云梦再没见过她,也没见过彪子或任何一个皮条客,甚至也没碰见过发卡的小弟和睡过的客人。 接下来的好几个下午,正式上班之前那段闲暇时光,同事们都陆陆续续地来过病房。有些带了钱,有些带了水果,红英最夸张,捧了一束鲜花过来。 “快闻闻香不香?香不香?香吧。我这可不是一般的花,是天上的仙草。闻了我的花,明天就能跳,后天就能跑,不出一星期,啥病都能好!” 往常是会有很多人应和她的俏皮话的,今天换来的却只有一阵沉默。一同过来的姑娘们都没接话,甚至有人低下头悄无声息地落泪。她自己也怔了一会儿,扭头在包里翻了一阵。“还有还有,我上回说的那个巧克力,我都给你带来了,一颗都没给自己留。还有还有,进口的护手霜,法国牌子的丝巾,还有周老板送的香水,我一直没舍得用……”她说着说着声音有点抖,“我一分钱没存,全换成这些东西了。早知道该存点儿,早知道……” 等尘埃几乎已经落定了,陈月又单独来了一次。她是她们当中年纪最大、经历最多的,在这种境况下显得格外镇静。她的话语认真、严肃,带着一种使人安定的魔力。她说:“不要怕。这个时候了,怕也没用。你不是本地人吧?拿到检查结果之后尽早出院,然后回老家,不要去省城,直接去户口所在的县城。你去那里看病便宜。哪里的医院都一样的,开得出来吗啡就行。要跟医生说清楚自己的情况,不要把钱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家里的债就别管了!你手里头剩下的每一分钱都要花在自己身上,要让自己过得舒服。” 她说:“进来之前我问过医生,说的是还要等进一步检查的结果。但我想你心里应该有数了,我也没必要假惺惺。”她打开带过来的纸袋。“这是红英帮忙挑的,她眼光好,不怕买到假货。她说她明天再来看你。喏,你看看喜欢吗?” 那是一条洁白、柔软的长裙,像云梦在梦里见过的那样洁白、柔软。“喜欢,谢谢姐,我很喜欢。” 陈月接着说:“没什么好忌讳的。我老家那边的讲究是,人死之前穿得好,下辈子才能过得好。我早就给自己准备好了,在南边的时候特意托人去香港裁了一身旗袍,用了最好的料子,等闲的衣服可比不上。你这件也不错,红英说是整个商场里最好的了。下辈子我去做高官,你肯定也能当个富豪。我们都有好前程。” 最终的结果比预想中的还要更糟。大概率,她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