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仙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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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追兵紧咬不放,他用了几次吴钩台秘法都没能甩脱,眼见气力逐渐不支,几乎连再次运功施展吴钩碎雪也是不可能了。 但……还有师父在凌雪阁等他回去,还有朋友……等着他赴一年一度的相约…… 他不想死! 靠着这一点星火般的执念,他提起最后的力气,足尖一点,向着眼前可见花红柳绿灯火通明的阁楼顶层猛冲而去。 他几乎是滚进媚香缭绕的温柔乡里。 链刃挥出,试图辖制那青楼女子陪自己演最后一出戏,至于成与不成……端看天命。 “隐龙诀?” 受袭者却不惊慌,几乎看不清是如何动作,便一手挥开他自信必中的一招,反手扼住他喉咙摁入绵软如云的丝锦床铺中。 “你是凌雪阁中人?” 他闯入的轩窗还未闭合,夜风夹杂着追兵嘈杂的呼喝声飘入这温柔乡里。 “有人行刺璧月庄主人!老鸨儿识相地赶紧让开让我们搜,否则……”打头那个狞笑,“这江南地界,你也先掂量掂量自己惹不惹得刺史大人!” 鸨儿能在江南把妓馆做到如此大,自然早已把江南各方势力了解得通透,深知眼前人不是自己开罪得起,又兼日暮方落,还未到妓馆正红火的时辰,此时来嫖的大多是些付不起高昂夜资只求发泄rou欲的平头百姓,略一思忖便摆出笑脸相迎。 “原来是璧月山庄的大爷,您这说的,您要搜,奴哪有拒绝的道理?”徐娘半老的女人笑着凑上去,丰满胸部故意在头领手臂上蹭了两下,“只是顶层的包厢被长安来的贵客包了,大爷给奴个薄面,可别惊着了才好,不然雍王殿下那里不好交待啊……”看那领头人面色不虞,鸨儿连忙又是赔笑,“实是贵客拿着雍王府的令牌,奴得罪不起,大爷莫要动怒,待此间事了,奴自然要好好安排给大爷谢罪呢。” 楼上的“贵客”再是耳聪目明,也难听到楼下这番动静。 包厢内气氛一度十分紧张,挟持不成反被摁进床褥里的人觉得自己快要被掐死了。 “你是吴钩台下?”红衣美人看他伤得重,又说不出话,索性腾出手,径自往他腰间摸去,只是还没等他摸到凌雪阁腰牌,便听得楼梯上滚滚的粗重脚步声。 美人眉心微皱,挥落床沿层层叠叠的纱帐,就势翻身骑上他腰身,原本掐住他脖颈的手更是迅疾,从不知何处掏出几个味道浓郁的香瓶,对着他渗血的伤口就是一通乱洒。 “要来了。”另一个低而清澈的声音响起,有人撩开纱帐,抓着骑在他身上的红衣美人往外拖,他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竟完全没有察觉到房内还有另外一人的气息。 “晓得啦!”红衣人声音即刻变得软而娇,一双长腿抬起,直接把他踢进了床帐最里面。 大哥!我还重伤啊啊啊啊! 他在心里流泪。 另外的两个人却毫不在意,如华山峰顶落初雪的道子低头,吻上艳红而丰润的唇,唇舌相交间锦衾倾覆,清高蓝白和柔媚胭红交迭摩挲,数不尽的暧昧风流,销魂欲死,叫人从旁听的耳根发热。 搜人的武夫推开门便是这般香艳场景,一时间呆然而立,扶着门沿不知该进该退。 道子猛然抬头,一张皎月轻云也似的俊逸脸庞,厢房内金箔耀耀,幔室明珠业已失了颜色,唯有冷雪中一枝寒梅,崖岸崭绝千仞无枝,秋水为神玉为骨。 此等人物合该高高端坐于九天仙宫,冷眼看那人间世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如何跌入凡尘,在这小小一座倚翠偎红的勾栏院里与人痴缠? “是谁……?”须臾间又自道者宽大法袍下探出一段莹白的臂,细长手指缠住散乱青丝,发丝鸦黑而指尖雪白,习武者目力过人,如何能忽略露出来的一截指尖水光粼粼,鲜红齿痕宛然。 美人裹着红袍身段妖娆,喘息一声胜过一声地惹人怜惜,被扯地凌乱的发丝胡乱遮住小半张脸,余下尖俏的下巴,凑近道者脖颈缠绵不去,引诱道者低下头与他缠绵细吻,含住探出的浅粉舌尖吸吮地啧啧做声。两情缱绻间若隐若现的艳丽娇颜勾得头领下身热度难去,恍恍惚惚想着难怪能令这样的道士舍了仙途不要,与他在此间被翻红浪,天宫仙娥瑶池玉女,哪有这等尤物娇娇堪怜? 若是能得一夕温存,死在他身上又有何妨?入得黄泉九重,也能将那蚀骨滋味带进轮回道里,来生便是做牛做马也快活无比。 他身边不知几个粗武莽人也动了如此心思,呼吸急促粗重让人想不注意也难。 道士松开口中含吮的小舌,眉头一蹙盯住几人,脸上戾色尽现。不等几人做出反应,一道无形剑气磅礴而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劈向几人。剑气去势甚急,剑意中却无丝毫焦躁之意,浑然天成仿佛已经练就过千万次,教人避无可避。 这几人在江南武林也算是有些头脸的人物,只是如此生死之间不容喘息,没有任何小聪明和小技巧可耍的压力还是第一次遇到。真正的高人大约就是这样,在绝对实力面前,没有任何空隙可以让他们借巧技或者势力逃生。 实际上如果不是被红衣美人在最后一刻缠住手臂,道者本也不打算手下留情。 “滚。” 侥幸捡了条命的几人哪敢再提什么刺客、搜人,连滚带爬地逃离这销金窟修罗场,再是眼馋道士身下的勾魂尤物,又怎敢回头多看一眼,怕再看留下的便是自己一条性命。 被踢在床里的小倒霉蛋就没这么幸运了,先是负伤,又是听着旁边几乎要假戏真做的活春宫,又被万钧剑气所压,连抱怨一声我还在啊别当我已经死了!都说不出口,眼一闭直直晕了过去。 *** 他再醒来时,已经是天地暗换。 那些红罗鲛帐、金箔明珠,那些缭绕不去的暧昧熏香,都像是神智迷离下的一场幻觉。 如果不是床边窗下贵妃榻上斜靠着的一道红影,他几乎以为伤重时做了场旖旎春梦——虽然主角根本不是自己。 “醒了?”看他清醒,红袍美人下榻趿了鞋,走到他身边俯身看了两眼,“你叫秦昭?” 他这才发现对方手上拿着的,正是自己的凌雪阁腰牌。 一时间心里闪过无数念头,对方想做什么?昏睡时自己是否泄露了太多?如果—— 看秦昭表情变幻不定,美人反而嗤笑一声,“你是吴钩台下?闻人怎么调教的,表情都写在脸上。” 他对闻人晏陵甚是熟稔的样子,让秦昭无形中放松了一点警惕。 “哦——”美人突然拖长尾音,“还是说,叶未晓有眼无珠?” “前辈请不要随意辱及家师!家师他——” “原来是叶未晓的小徒弟。” 美人套出他话,反而笑眼弯弯,“怎么吴钩台是没人了,他倒舍得让你来?毛头小子,太白山的野猪都比你能打!偷个情报而已,都能把自己折进去。” 秦昭闻言大骇,仔细回想自己遇见这人到醒来,统共说了没有五句话,怎么这红袍美人就把自己盘的干干净净。 若是敌人…… 他简直不敢再想。 “大哥,别吓他了。”端着药碗的俊逸道子进门就看到秦昭被欺负的脸色发紫,“好不容易醒过来,小心被你又气晕过去。” “进哥儿!我有那么可怕吗?”美人看见道长,立刻撇下秦昭不管,凑过去挽着对方的手臂,“叶未晓自己不聪明,怎么教徒弟也是个笨的?早知如此,当日就不该让萝卜——” 听这美人一口一个苯地骂他师父,又提及自己师叔,秦昭心下揣测怕是遇到了江南哪个小组的前辈,想要恭敬施礼,看到对方那年轻俊美的相貌又有几分迟疑。 这二人看面相不过而立之年,丰神俊朗,和自己师父吴钩台台首叶未晓像是同辈之人,但谈及叶台首的语气又像是年纪辈分更长,秦昭拿不准如何称呼,反倒僵在那里。 “行了,不逗你了。”美人捉弄够了他,终于发了回慈悲,把道士手里的药碗接来一递,“把药喝了好好休养。” 秦昭不敢吱声,乖乖把那意外的并不苦涩的药汤吞了下去。 尔后眼巴巴地看着美人。 “真是个痴的。”美人抱怨了一句,随手把桌边的卷轴丢到秦昭身上,“是你的吧?” 秦昭点头。 “鎏紫灯下一照,不就知道了。”美人语气淡然,将凌雪情报的秘技讲得如同“今天太阳真大”一样平淡,又指着床头剑架上隐见流光的链刃,“整个凌雪阁只有叶未晓能传你不周,他舍得把不周给你,想必看中你这小徒弟。” “算你运气好,我们这几天就要起程回长安。” 秦昭注意到他说的是“回长安”而不是“回凌雪阁”。 “你这小野猪就在这别院里安心养伤,到时带你回去,也省的叶子担心。” 他把叶子两个字念得熟稔和亲密,带着为师为长的一点疼惜,秦昭不知道整个凌雪阁除了那几位还有谁会这么叫叶未晓。 “可是前辈,我的任务还未——” “不就是个江湖草莽勾结节度使,”美人起身,挽着全程冷脸的道长向门外走,“已经坐实了的欺君罔上,杀了就是。” “前辈——” “我姓姬。” *** 谜一般的姬前辈当真是雷厉风行,撂下那句“杀了便是”没几天,秦昭一度到手又被夺回的情报就被丢在了床头,同时而来的,还有那嚣张跋扈坏事做尽的璧月庄主被人枭首的传闻。 秦昭实在是不好意思,自己入了师门后的第一个任务,不但差点折了,还要劳烦到现在都不知姓名的前辈专程跑一趟。 “什么传闻,当然是真的。”美人一张俏脸还沾着点血迹,让他本来就浓艳的相貌更加气势迫人,“就是我不出手,你以为进哥儿会放任这么个货色继续活着作恶?” “我们本来就是为此而来。” 姬前辈端起茶吹了吹,悠悠然又道,“只是你这小野猪着实青涩,叶未晓就是想练练你,也不必做好赔个徒弟的准备吧。第一个任务就搞成这样。他就不怕——” “有些人第一次单独出任务也被救美了啊。”跟秦昭没什么话讲的道长这会却突然神来一笔。 姬美人立刻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炸毛:“我那是——那是!” 他到底没那是出所以然,鼓起两腮气哼哼地看着道长,“进哥儿,现在后悔救我了?” “小姬,”道长叹了口气,“你知我不是。” “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美人依然气鼓鼓。 “担心小辈安危,修书一封让他带回去给叶台首便是。”道长不着痕迹地拉住姬前辈的手,“何必自己做那恶人。” “我做恶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在生气。 “我——”道长凑近他的耳垂,轻轻一吹,“会舍不得。” “回去记得把信交给叶未晓!”姬前辈浑身一颤,拉着道长就往外走。 被当做花瓶、当做茶杯、当做剑架反正就是不存在的秦昭:“……好的姬前辈!” 秦昭在别院里养了好几天,虽然挑染道长不爱说话、姬美人又喜欢戏弄他,却是被好吃好喝地养着,喂进嘴里的药都是加过了双份甘草。许是在纯阳和凌雪也算得上珍惜的药不要钱的给他喂,伤口好的极快,几天功夫就能上房揭瓦了。 他年纪还小,忍了这几天,实在是好奇这二位前辈究竟是什么来头,连他那师父叶未晓都不放在眼里,憋到今日终于忍不住,想到先前道长告诉他情报到手,恶业已除,明日就要带着他启程,想来在路上更没什么机会探知。 便壮起胆子,运气自己平生所学,摸到了那两位的卧房顶上。 二人果然在灯下说话。 姬前辈还在抱怨“进哥儿”在小辈面前落自己面子,连声问他是不是后悔当年救了自己。 这样一个美人既会撒娇又会撒泼,别说道长只是个道长,还未修成大道,便是天上的得道仙君就抵得住么? 果然道长揽了他在怀里,一边细细吻他鬓边殷红发丝,一边喃喃低语,“怎会?我这一生,做的最正确的事之一,就是那时候,在江南小巷救了一个负伤的凌雪杀手。” 美人仰起脸,凭他亲吻,喉间逸出甜腻喟叹,“之一……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便是——”道长顿了顿,“拜吕祖为师,得修大道,长安月下送你拦江,承庆阵中,负你前行。” “你忘了说,还有成都救下阳宝哥夫妇,狼牙军中相助杨宁,天泣林里护李倓……” “进哥儿,你做的桩桩件件,或许别人不记得,但我从未有片刻稍忘。”美人去抚他鬓边霜白的发,“你……不必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