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校长徐崇苏带校长办公室、教务处、人事处、学科发展建设处等部门在各学院的暑期调研，今年第一站在艺传学院。

    私下里在传，许鹤苓极有可能会进下一届学校常务委员会，十名委员，只有两名不是校级行政领导。而那两位之一，按照惯例，进阶指日可待。

    所谓调研，就是听院领导代表学院报告，听学院接下来的发展规划、目前的教学科研成果、师资队伍建设，然后徐崇苏再提一些建议要求和期待。

    李依依作为服务者，也在会场内。她在上本科时，就开始帮爸爸李擎写讲话稿，是她主动要求的。

    这事一直有秘书代笔，可是自家女儿捉刀，也很别致，李擎就答应让她试试看，没想到写得挺好，过问，“你怎么会写这个？”

    “中学语文考试要考这个，我也很喜欢写。”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每次都是强迫自己看、背、写，先为考试，后为讨好李擎。

    李擎点点头，后来的讲话稿，时不时喊她写，讲完在台下跟别人炫耀，其他人又是一番奉承。

    许是这个原因，李依依对别人的讲话感知敏锐，能抓要点，有辨别力。

    许鹤苓的报告，有层次有内容，一点不散漫无边，词藻讲究，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写得极为规范。

    她又不得不对这个男人另看一眼。

    徐崇苏会后去院长办公室小坐，他很赏识许鹤苓。其他搞艺术搞文学的人，恃才傲物，一身令人讨嫌的狷狂气，自以为名士风流。

    比如中文系的沈猷之，一到春天就发疯，上课不好好在课堂上上，带着学生游梅湖。被督导抓到，要记教学事故，沈猷之不服，理直气壮，“沂水舞雩，中文系的课就得这么上。”

    更过分的是艺术系的虞泾，一个四十岁的独身男老师，竟在女学生面前表示，他要求另一半一定要二十五岁以下，且没谈过恋爱的。

    像什么话！

    许鹤苓与他们都不同，文学水准不逊沈猷之，艺术水准绝对在虞泾之上，难得的是作风稳重，为人温和，敢于任事。

    别人不知道到他们底谈什么，人事处的处长乔梦冉却了然于胸，他们校长向来热衷给人做媒，现在特别急于给许鹤苓做媒。

    离了徐崇苏，没出艺传学院的大门她就忍不住八卦，“徐校长一定又在给许院长牵线。”

    “听说许院长没结过婚，是不是真的？”

    “嘘，当然，人事档案里写得明明白白，未婚未育，……”

    跟在后面的李依依被一字字击中杵住，大脑空白，下意识里只剩下莫名的完美痛快，许鹤苓未婚，许陶然竟不是他女儿！

    徐崇苏确实是想继续给许弗言做媒的，他老婆的小堂妹，三十岁，博士毕业后，就在学校国际合作交流处。

    娶了国合处的人，尤其是领导，就意味着能更轻松、更频繁地拿到海外访学的资格。

    中文系研究域外汉文学的罗西君就是，因为他老婆在国合处，分管孔子学院事务，所以三天两头拿个人访学项目，又因此发了不少有分量的相关论文，年纪轻轻就评上了教授。

    学校教师多，各项竞争激烈，所以评教授职称、竞聘中上层领导时各种设限，海外访学成了必要条件之一。

    许鹤苓有海外访学经历，但在竞聘艺传学院院长的周期内，也就是说，接下来想竞聘校级高层，还要持续刷新履历。

    徐崇苏只说，“对方是学日语的，学术水平不错，毕业前就出过一本译著，现在工作能力也很出色，工作一年就当了副处长，分管学术国际交流的。现在然然也长大了，鹤苓你有没有兴趣见见？”

    许鹤苓给他倒了一杯茶，“目前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就不耽误人家时间了。”

    就是拒绝的意思，拒绝校长亲自做媒的国合处副处长，搁别人就是不识抬举，外加愚不可及。

    可是徐崇苏倒不介怀，他就想不明白了，这个许鹤苓怎么回事？许陶然要是他亲生的，还可以理解。

    也就是蜻蜓点水般的难以理解而已，他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要拜托许弗言，“听说今年美术大赛省赛的评委邀请了敦煌彩塑专家张白鸿？”

    “嗯，对。”

    徐崇苏点点头，“你和他当年是校友，届时能不能请他来学校一趟？”

    徐崇苏说得很直接，但态度很客气，甚至是小心。其实请张白鸿，找沈猷之最合适，沈猷之最初在敦煌研究院工作，和张白鸿当过不短时间的同事。

    可是沈猷之仗着自己无欲无求，自恃清高，绝不和领导掺和在一起。

    许鹤苓反应很平静，只是问，“学校有什么安排？”

    “希望聘请他来学校做兼职教授，每年至少带一名研究生。

    你也知道，学校文科建设这方面先天不足，艺传学院包括中文系，每年研究生的报考生源都不容乐观，能拔高学生精神视野、对学生有吸引力的导师，我们是多多益善的。”

    “那学校还放走了周扬清。”

    “人往高处走，一所大学这点胸襟风度还是要有的。”

    许鹤苓笑着点头。

    他和张白鸿不仅是校友，而且私交甚笃，这没有人知道，他只在职务权限之内邀请过张白鸿来校做过一次讲座。

    而这次，要被别人知道，徐崇苏想博得治校成效，许鹤苓有志在校内更上一层楼。

    瓜田李下，素来易生嫌疑，尤其是艺传学院的那些人，一个比一个会批评，而且特别放纵文人脾性，口无遮拦，一句“许鹤苓送张白鸿向徐崇苏献媚请赏”，传扬着，好说不好听，许鹤苓这楼登得就不干净。

    许鹤苓颔首，“白鸿确实在才能、学问、道德上都出类拔萃，徐校长有意为学校揽才，我尽力而为。”

    徐崇苏离开后，许鹤苓就给许陶然打电话，许陶然正在阳台上看小说，一篇经典的父女文——《你喜欢不如我喜欢》，女主梁莫真勇，借着冲动对爸爸梁晏兮想吻就吻了，让梁晏兮知道了自己的心意。

    手机界面“爸爸”两个字，霎时闪烁着魅惑，许陶然接通电话。

    “然然，爸爸跟你商量件事。”

    “什么事啊？”

    “毕业旅行改去敦煌可以么？”

    “为什么啊？”

    “爸爸有件事要办，去广西可能没有时间。”

    “嗯……那也行。”许陶然不过稍作沉吟就答应下来，“去敦煌的话，我也想坐火车过去。”

    “好。”

    许鹤苓这边挂了电话，就来订火车票。

    *

    晚上李依依找许陶然，给她发广西的旅游攻略。

    “谢谢啊，不过因为我爸爸到别的地方有公干，我们不去广西了。”

    “啊，那你们去哪里啊？我看看我有没有现成的攻略。”

    “我们去甘肃敦煌。”

    “敦煌啊，我们也正打算去，上次走青甘大环线是五六月份去，处处都是油菜花海，特别迷人。这次想看看八月的西北，我正在做攻略，等做好了给你发一份。”

    这么巧？

    当天进了车厢，里面已经有对小情侣，靠窗坐着，见两人来，主动让到靠门边的位置。

    那个女的打量了两人，最后目光落在许鹤苓身上，那个年纪的人，气质出众，干净清爽，难免多看几眼，随后继续和男朋友耳语。

    许陶然自顾占了空床，挪了下枕头和被子，望望窗外郊区葱郁的风景，它们会一路变换，直到风沙苍茫的天尽头，就很兴奋，因为有人，她很小声地问，“爸爸，人家说‘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世界’，为什么我们敦煌名气还这么大？”

    许鹤苓放好行李，把洗好的水果搁在桌上，也坐在许陶然对面，如絮语似跟她讲那段学术伤心史和复兴史。

    见许陶然感兴趣，许鹤苓又讲了讲敦煌兴衰史，为什么在西北会有一座佛教重镇，讲丝绸之路，讲战争，讲敦煌总扼两关的地理优势。

    许陶然听得心潮澎湃，目光一转，准准对上斜对面女人的手机，对方讪讪，“不好意思，被你们说话的样子吸引了，就拍了张照片，如果你们觉得冒犯了，我马上删掉。”

    “额，等下，我想看看。”把她和她爸爸拍成什么样了，许陶然极感兴趣，起身过来。

    那女的把手机凑给她看，画面里，她爸爸手里剥着金黄的橘子，与她说话，只有侧脸，也足见蓄着的笑意，认真又平和，而自己的脸微仰，模样专注，一脸稚嫩又虔诚的崇拜而不自知。

    许陶然很满意，忍笑递出手机，“小jiejie，加个微信，能把照片给我么？”

    “好。”

    许陶然摇着手机给她爸爸看，笑吟吟的，“我最喜欢的一张合照。”

    因为照片里许陶然是全貌，许鹤苓好像从另一个人的视角，窥见许陶然在自己面前的样子——能折射出自己在她心里是个怎样的爸爸，给他带来一种意外不足以概括的奇妙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