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要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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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在社会底层苟延残喘、只有靠着掠夺和争斗才能头破血流的得到一点赖以为生资源的家伙而言,味觉大概是所有感官中最不必要的一类吧。毕竟在那样泥泞又肮脏的角落里,人应该存在的所有私欲都只会可悲被凝聚在一起,变为那种最简单、最基础,令人嗤笑的可悲“求生欲”。对一切的渴求和欲望,都成了来源于身体想要继续存在扎根在这片土地的本能,即便是常人看来最基本口腹之欲,也会被对生存的渴望挤到一旁。所谓“食欲”,也只不过是人体想要和需要摄入生命必须的能量,而因此才存在的警示灯罢了,那里的所有人都这么笃信着。 这也是正常的。毕竟你永远也猜不到,随着自己粗暴的动作塞入嘴、甚至都填不满一半腮帮子的那口食物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滋味。甚至大多时候时候的人摸摸都来不及咀嚼,就要匆忙吞咽下去,最后任由各种刺激性十足、或是腥臭或是苦涩的味道残留在口腔里,喉咙收紧,唾液分泌,和身体自然产生的恶心干呕反应做对抗。一边努力感受着那微不足道的一点东西,在饿到空空如也不住蜷缩抽痛的胃部是否还有存在感,为“争取到了又一点活下去的机会”而暗自雀跃;一边又要惶恐不安的担心自己吃下去的东西,会不会存在毒性带来死亡或彻夜的腹泻与疼痛。就这么矛盾而又艰难的争夺吞下每一口“食物”,匍匐着生存。 舌头上的味蕾反而成了最不需要的非必要品。 对芥川而言更是如此,从存在记忆以来能够被吞咽咀嚼入口的东西便几乎都是腐臭或肮脏的,各种无法描述令人作呕的味道和口感,跟那种好像永远不会停止的饥饿感一起,成了这具身体最习以为常的东西。少有的能让人意识到味觉神奇的便只有糖,即便只有小小的碎末在舌头上化开,也能奇迹般的感觉到某种令人不由自主开始兴奋雀跃、格外愉快的甘美滋味……只有这样的东西,才能够被称之为“食物”吧? 某种小小的情绪就这么根深蒂固在脑子里扎了根。 芥川龙之介安静又迅速的享用完了这顿晚餐,浸泡着两块金黄色烤年糕的红豆汤是最后的收尾。周围没有其他的第二个人,于是当他小心翼翼伸出食指,紧贴着碗的边缘打转,刮抹下一层红豆汤残留的碎屑后,把指尖放入嘴中那一瞬间眼底波动的情绪自然也无人察觉。芥川认真的吮了吮指尖,忽然有些茫然,那种熟悉的甜味似乎正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变淡慢慢消散,这么一碗甜汤最后还能残留在舌尖上的,也只不过是一点年糕软糯的口感。 他有些困惑,但没有深究,干脆的把这归类为了自己正在逐渐成熟并习惯甜味,和从前对难以下咽食物口味从排斥到习以为常的漠视一样。直到熟悉的脚步声靠近,某种香气也在空气中浮现。是略显复杂的甜甜的味道,散发着十足诱惑力的迷人气息,格外浓郁,但不清晰,更像是什么若隐若现一闪而过的感觉。芥川龙之介放下手,一下就连腰背都绷得笔直,但还不由自主的抽动着鼻尖想要捕捉这种特殊的气味,分明才刚刚吃过什么,胃里明明还有充足真切的饱腹感,可唾液还是不由自主的分泌着,咽喉一再收紧,就连齿根好像都泛起微弱的酥麻,想要去追寻并撕咬什么。 好像真正沉寂太久的本能被唤醒了一样。 他再一次绷紧了身体,态度真切、还算恭敬的低下了头:“太宰先生。” 芥川龙之介的声音没能得到回应,多余的半个音节都没有,他能听见男人的呼吸声,还有懒洋洋的呵欠声,就在面前和耳畔,应该只要一下抬头就能看见。可是那气息却忽然的消失了,连半点残存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和恍惚缥缈的虚构幻觉一样转瞬即逝,于是他努力嗅闻的动作便僵住了,过度紧绷的肩膀和大腿也显得窘迫和滑稽起来。 他依旧没有抬头,面无表情的猜测和困惑着,紧接着听到了衣服窸窣的声音,像是那个人在什么地方停下了。太宰治用不怎么标准的姿势,盘腿坐在了桌子的对面,早上被子弹擦破的手臂还在一跳一跳的抽痛着,主要是因为绷带缠得太紧。不是能被轻松忽略的疼痛,带来了点微弱的不爽情绪,太宰有些百无聊赖的在桌子上趴下了,还刻意的侧过身体将重心放在了另一侧的手臂上,他屈着手肘,于是相应的手背也折回到了自己面前,下巴正好不用垫在硬邦邦的木头上。他又打了一个呵欠,漫不经心的考虑着什么,明明也才没多久,捡回来的流浪狗已经变成还算听话的模样,至少还学会了察言观色的保持安静,算是个不错的进展把。可惜好像应激的反应有点太大了,头也不抬四肢都绷成弓弦的样子,看着还真是无趣啊。 这么想着,他用指尖敲了敲桌面,木质的桌面哒哒两声打碎了室内这异样的静谧:“呐呐,芥川君。” 漆黑的少年应声抬起了头颅,同样纯粹而乌黑的眼里根本没能藏住情绪,外人看来是深邃得只会吞没情感的一双眼眸,而太宰治根本不用多费力就能从里头捡出那些零落的碎片来,这次是困惑,带着点茫然,另外的就是……太宰治不动声色的收回了目光,在他面前还没收拾的餐盘上一掠而过。 “你刚才没吃饱吗?”他问。 芥川摇摇头想要说什么,既熟悉又陌生的香味又一次出现了,一丝一缕的、微弱而又鲜明,随着一下下呼吸飘入鼻腔,氧气沁入肺部被吸收,那点属于什么甜食的气味却愈发清晰,比往常机缘巧合下捕捉到的每一次都要明显,甚至能隐约的从萦绕在鼻端的香味中辨明出一些部分,比如被烘烤过热气腾腾的栗子,和前不久时太宰治带回来的那块差不多化掉的奶油蛋糕。 太香了,太宰先生没有闻到吗?芥川龙之介抖抖嘴唇,要说出口的话莫名的被什么给堵回了喉咙里,唾液还在增加,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无意识的收紧咽喉,到底是为了吞咽津涎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本能了。少年不再沉默,他开始无意识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点野兽般的咕哝声,声带颤动着,自己却毫无自觉,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自主攥紧成了拳头,指甲刺破掌心的痛显得不值一提。明明是从未接触的气味,却染发着致命的诱惑性,大脑毫无逻辑的立马就将之归类为了“食物的香气”,芥川瞪大了眼睛,还没能意识到耳边那种好像饥饿濒死的人一样凌乱杂音来源居然是自己,只是有些不敢置信、后知后觉的确认了气味的来源。 是面前的男人。 从他身上传来了食物的味道。 好像有什么炸弹突兀的就在脑海中爆炸了一样,所有思维都变成了支离破碎四散纷飞的凌乱碎片,密密麻麻的思绪像从重型机关枪枪口倾泻而出弹幕一样,在他的脑中疯狂的涌动并浮现。少年匮乏的常识认知还不足以支撑他理解这个奇怪的现况,可身体对某类规则的习以为常却在第一时间就让本能占据并cao纵了身体的主动权——是久违的饥饿感。并非什么普通单纯的因“空腹”才会出现的感受,而是那种身体长久以来都匮乏能量,因此只要面对着能够“被吃下”的东西,就立马会尖锐叫嚣着刺激唤醒神经,驱使着这具身体不顾一切都想要去夺取嚼碎吞进胃袋的本能反应。 芥川龙之介一下便站了起来,中间隔着宽大的桌面,于是他只能往前倾半身去将距离拉近。罗生门察觉到主人的情绪,墨黑的大衣衣角仿佛突然产生了生命一样窸窣摆动,不安又兴奋的想要聚集成型,但因为还欠缺了一点来自主人的意志所以也只是躁动着。 我绝对不是第一次闻到这个。凌乱的思维碎片和回忆都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芥川没来及去深究和挖掘这段破碎的记忆,卡在咽喉许久的声音终于被喊了出来,嘶哑得像是某种动物的悲鸣,而此时此刻就连他自己都要分辨不清那几个破碎含糊的音节能构成一句什么样的话了。 他凑了上去,伸出右手想要去抓太宰放在桌面上的手臂,像是要握住一根能救赎自己的稻草一样。心脏在狂跳着,体内的所有器官仿佛都在一瞬间里进入到了某种飞速运转的状态,芥川龙之介最后的理性驱使着他慢慢的,一字一顿的喊着那个名字:“太宰先生,在下……” 想要攻击他。并非是没来由的受情绪所致想要宣泄愤怒或者别的什么,而是更为清晰明确,他所熟知的那种“因为想要”什么才自然而然产生的攻击性。 芥川没能摸到太宰治避开的手腕,于是左手也越过桌子伸了出去,碗筷被动作拨到一旁,几乎要把整张桌子给掀了起来,终于堪堪的扯住了大衣的袖口。 他以为自己用尽了全力,可在太宰看来却差不多只有轻飘飘的一点力度,甚至都不需要刻意的抵抗就能轻松将手抽回,但他没有。太宰治兴味盎然的看着,终于从一直以来那时有时无的贪婪目光中推测出了真相,他略显讶异的惊叹出声,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和酒友们炫耀说自己捡到了一只罕见的小动物了,更多的则是某种随之膨胀的小小欲望。 芥川从未见过太宰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的老师总是那样,像一阵来去自如的风或一点忽隐忽现的烟雾,轻飘飘的不留痕迹,当然也不曾出现什么足以被他人感知的情绪。他总是只能茫然的跟在人的身后,看着那张或假笑或是没有表情的脸,用沉默和简略的语言回应然后承受原因不明的斥责和殴打。而刚才太宰治面上露出的那种,仿佛终于察觉到了什么趣味、兴致勃勃的欲望,让他好像被什么高压电流刺激了一样,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 ——是在那个夜晚吧。芥川突然的战栗起来,条件反射一般同时出现的还有某种难以形容,深刻得透入骨髓的寒意,是在那种无处宣泄的憎恶和终于得到什么意义的喜悦之余,更纯粹也更直接的第三种感情,亦是欲望。 鬼使神差般的,他脑海中猝然闪过一个概念,啊啊,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食欲”吧。 “为什么不继续了,芥川君?你一定很饿吧,”终于真切的在此时认知到了自己作为cake身份太宰抬起了手臂,轻轻捏在袖口上的指尖一下就脱落了,但是没有关系,因为那散发着诱惑气息的身体、那样被白色布条包裹缠绕着手臂已经近在咫尺了,太宰治把手凑到了他的面前,差不多就是嘴边的位置,“要来咬一口吗?” “我还没考虑过呢,被fork吃掉的死法好像也不错、不行吧,感觉会很痛呢,拜托了芥川君,要这么做的话请一定要先干脆利落的在最开始就把我杀掉喔——” 名为理性的弦在芥川脑内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崩裂声,罗生门聚合重塑成了野兽的头颅,划破空气发出尖啸俯冲而去,锐利的边缘在木质桌面上留下几道深刻的划痕,像是饥渴难耐的猛兽对着猎物发出扑击一样来势汹汹的攻击,但在人间失格的作用下堪堪触及发梢便悄然溃散。年轻的干部用空闲的手撑起下巴,语气和表情都没有半点波澜,他再一次动了动手,纤长的指尖甚至都触到芥川龙之介湿润的唇面。 “怎么了吗,芥川,你在犹豫哦。是担心把我吃掉之后就找不回想要的意义了吗?” 太宰治眨眨眼,茶色的眼底忽然便映出一种异样的“温柔”来,他们无声的对视着,被沾染捎带上了某种类似于“渴求”的目光比把自己完全窥探透彻的轻蔑视线还要骇人,芥川龙之介僵硬在原地,他感觉自己仿佛要被整个撕裂了,纯粹的本能在体内叫嚣着要扯碎吞下什么东西,而心底深处潜藏的某种渴望又在奋力的制止他将行动付诸实际,奋力挣扎至今作为人而生存需要的东西在悲鸣着。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么久,芥川龙之介不住的收紧咽喉,发出点破碎的咕哝声与呜咽,认知中至高无上的“美味”来源就在唇边,能感觉到指尖压在唇上的力度,还有唇面受力微微凹陷的触感,这幅躯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恬不知耻的渴求着。他缓慢的张开嘴,于是那指尖点着的位置就变成了下唇,只需要再稍微往前半寸就能将之吞入口中…… 太宰治先他一步做了反应,食指和中指都顺势从缝隙间滑了进去,摸进少年湿润而温热的口腔中时甚至有点在抚摸什么蠕动着脏器的错觉,舌是和身体如出一辙的那种僵硬,难怪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太宰无所事事的用两根手指在他的口中搅弄翻动,挑起舌尖摆弄或抚摸齿列,丝毫没有多少正在刺激一位可能真的会把自己咀嚼咬碎的fork的顾虑感。 他发现芥川甚至连合上嘴唇都忘记了,嗤笑出声:“这种时候就学不会闭嘴了吗?” 芥川龙之介对舔舐皮肤的印象是微弱的咸味,来自于汗腺中分泌的物质,但太宰先生给予他的感觉截然不同,是纯粹的、浓郁的、存在感鲜明得能一下就在味蕾上炸开的甜美滋味,被忽略已久彻底丧失的某样感官重新复苏活了过来。就好像是当初第一次得到半包被抛弃的黄糖,和meimei还有同伴们一起蜷缩着撕开包装用指尖沾起一点,放入嘴中品尝出那样淡淡的甜的时候一样。 终于想起合上下颌的芥川含着指尖用力吸吮着,门牙抵着指节摩挲,想要用力咬碎关节把整根手指都扯下来吞掉的冲动还在增长,他小幅度的晃着脑袋,像是一只终于从主人手上得到了渴求已久玩具的幼犬。 真是恶心,太宰治毫不犹豫的抽回了手,只遇到了些许的阻力,指尖被湿哒哒暖乎乎的唾液包裹着的感觉有些恶心,他能感觉从芥川身上传来的那种强烈的渴求和希冀。但他还是非常刻意的、缓慢的,在对方灼热的目光下擦净了手指,食指竖在空气中幅度不小的左右晃了晃,一个明确拒绝的信号。 “不可以喔,芥川君。” “……为什么?”少年的声音急切得好像什么委屈的幼兽在哀叫。 年轻的干部在那一瞬间好像丧失掉了所有的兴趣,露出了某种厌恶又鄙夷的目光,但奇怪的是目标似乎并不是对芥川、可室内明明也没有第二个人,语气轻快的:“我还不想被这么一个家伙吃掉。” 少年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尝试着让自己重新那么保持着笔挺的姿势跪坐回去,有些掩耳盗铃的推开桌上凌乱的餐盘挡住一道罗生门留下的划痕,自以为敏锐的捕捉到了话语里的其他意思:“是因为在下还没有达到太宰先生需要的标准吗?” 太宰反而愣住了,几秒钟的停顿后,他一反常态的露出了一个灿烂异常的笑容:“那就算是吧。” “——我这么说的话,你接下来的目标会变成什么‘要成为有资格吃掉我的人’之类的东西吗?” 于是芥川也沉默了,他垂下视线,在诱人得令他近乎发狂的香味间回想起了刚才指尖上的甜,然后目光游离的想要做出回答。 太宰飞快的打断了他:“我还没吃晚饭呢,现在可不想听见什么倒胃口的回答。稍微有了一点觉悟的话,就请你安安静静的闭嘴吧。不管是什么样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有点恶心过头了。” “是。” 少年再一次低下了头。 “反正对你来说那种东西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必需品吧。呜哇,还好会变成这样的人不是我,不然我是绝对会绝望得大哭着死掉的……” 芥川没有去试着忽略掉那样絮絮叨叨的声音,但还是暗自的舔了舔齿尖,仿佛在那上面还能品尝到残留着些微的一点味道。他有些走神的忍耐着气息的侵扰,感觉自己的肚子还在咕咕直叫,不自觉的放松了肩膀瑟缩起来,未知又陌生的欲望被辨别清晰后逐渐的在内心和体内增长膨胀着,索求和占有的渴求已经变成了像什么身体本能一样的东西。芥川还有些不太确定,想要发问,但姑且也还是学会了判断一点似乎应该保持沉默的时机,然后点点头。 “太宰先生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