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曾经沧海难为水 再入深海无故人

    温暖的海水包裹住小六僵冷的身体，他随着海里的暗流颠簸起伏了好一会儿，这才恢复了一点知觉，慢慢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静谧的深蓝和几缕柔美的浅金，小六漂浮在海中，看着阳光彷佛被窗纱过滤了一般，形成了明亮又闪烁的光柱。太阳的边缘有点儿变形，随着海水的波动不停变换着形状，让他感觉神秘又梦幻。从前在大海里游荡时总有看不完的奇诡美景，不知名的鱼群，长得像百合花的食人花，绿得发黑的海底草原……大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以至于他从未在海里仰望过太阳。

    “好美啊，相柳你看……”

    小六由衷赞道，可再也没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冷着脸游到自己身边，小六的唇边浮现出一抹笑意，如今寂静的大海里只有五彩斑斓的鱼群无声游过，也不知那条亲吻过自己掌心的只有一瞬记忆的小鱼儿在不在其中？

    小六不情不愿的从回忆中抽离，一边活动着冻僵的四肢一边想：可以自由呼吸，可以开口说话，我倒算是如鱼得水来对了地方，可现在就我一个人啦……阿念这小混蛋这么多年也没什么长进，一生气就把我往海里丢……

    他碎碎叨叨感叹完，便朝着阿念所说的小岛方向游去。

    同样的阳光洒在平静的海面上，一行人却无暇欣赏碧空如洗金波逐浪的好风光。黑帝的重明鸟坐骑被侍卫们团团围住，其中有几个是黑帝在圣医镇遇险后黄帝亲自调拨来的，临行前黄帝下了死令：主上若有失，随行侍从全部处死。

    “求陛下珍重自身，属下们去找！”

    之前黑帝严令将小夭身体的秘密外泄，阿念斟酌着用辞，吩咐道：“她……水性很好，应该向着龙骨狱附近的北岛方向游了，你们多在浅海层找找吧。”

    修习水灵的近卫们做了先锋队，十几个暗色的身影跳下坐骑消失在大海里。阿念回头一看，白鹤上的涂山璟正在与随行侍卫交代着什么，他从暗卫手中接过一把古琴收入袖中，又寻来特制的水下烟火和一兜灵药。阿念冷着脸看着众人忙活，说出来的话依然刺耳：

    “去找人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就你这走一步歪三歪的样子，还去添什么乱！”

    圆圆绕着小六消失的地方盘旋打滚，想把阻止自己救主人的讨厌鬼甩出去，无奈被骑行经验丰富的阿念制的死死，只能长啼一声以示不满。阿念勒住缰绳，敲了一下鸟头，低声喝道：

    “傻鸟，别闹！”

    她见璟深吸一口气将一枚晶莹剔透的鱼丹含入口中，终于绷不住了，急道：

    “腿都坏了还要逞强，你们两个真是一样的蠢！你不要命了！”

    涂山璟淡然道：“我的命本就是她救回来的，就算今日还了又何妨？”他瞥了一眼被困在结界里无助怒吼的颛顼，在阿念复杂的目光里头也不回的跳进了大海。

    与此同时，海里的小六正在仔细感受着水流的力量和陌生的环境。以前在海里光顾着玩儿，居然都没有跟九头妖学一学如何辨别方位，也不知这片海域有没有凶猛的海怪，可别到时候救不了鲛人还把自己喂了鱼……相柳这家伙虽然冷冰冰凶巴巴，却不是当“坐骑”就是当陪游，就算是生气了，只要装着受伤，他就会瞬间出现。

    人总是这么贪心，习惯了一件事就以为它会一直发生，不可取啊不可取……小六一边自嘲一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他抬头看看天空，又想：阿念会不会心软来捞我？璟和颛顼也该知道了吧？

    小六心里乱糟糟的，手脚动作却协调得很，平稳的向前游去。游着游着，小六头顶那斑驳光柱突然暗淡了，周围也不再是一片寂静，一种让人耳膜受压的奇怪音律断断续续传来。小六心里直犯嘀咕：天阴了？这是什么声音？打雷了吗？他双脚蹬水将身体翻转过来一瞧，心跳都慢了一拍：一张散发着浓郁腥气的血盆大口正在自己的头顶缓缓张开，露出几颗一看就锋利无比的尖牙。

    这是什么怪物？怎么又像蛇又像鱼？小六僵在原处，脑子开始飞速运转，跑？啊呸，游！相柳说过海族习性不同，也许这海怪只能在浅海层呆着呢？他手脚并用的往下潜，四周越来越暗，阳光洒下的金色光柱迅速远离，小六头都不敢回，也不知道游了多久，终于仗着自己的好水性摸到了海底。许是他运气不错，落脚处正好有一片长了几千年的珊瑚礁，从浅粉色到橙色，如同一片枝桠茂盛的丛林。可惜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小六看不见这色彩斑斓的好景色，摸到一处缝隙便将身体埋了进去。小六大口喘着气，心中暗自庆幸：相柳说珊瑚礁一般长在浅水海域，深海里十分罕见。它们吸纳了海底丰沛的灵气和许多深海鱼怪的残骸，和坚钢一样硬，应当可以抵御一二。

    海怪似乎没料到这灵力全无的小神族能耐倒不小，短暂的愣神后就抖动着尾鳍追了上来，速度快得与它庞大的身躯极不相配。它紧随着小六却没有一口吞掉他，彷佛在逗弄一只无处可逃的猎物。待它不紧不慢的追到海底，便一头撞在一株巨大的珊瑚上，海怪晃了晃脑袋，开始四处巡游，巨大的身体缓慢的蠕动在珊瑚丛中。

    小六听到一声巨响，很快就感觉到有珊瑚礁的碎片漂浮在身边，好……硬的铁头……居然把这么硬的珊瑚撞了个稀巴烂？他屏住呼吸在脑中搜寻着少的可怜的海底生存指南：相柳不是说深海鱼怪大多听觉灵敏而视力退化吗？若是我不发出声音，是不是就能逃过一劫？小六放缓了动作偷偷一看，只见那怪物合上了大嘴，露出一双黄澄澄的眼睛，把周遭的海水都照亮了。

    这大块头看着不像眼神不好啊！相柳你忽悠我啊！小六强压住狂跳的心脏，下意识去摸随身之物，不觉心里又是一凉。自从开办赈灾医馆以来，身上各种续命救急药越装越多。许是担心误伤平民，小六又随身带着护体法器，他逐渐改掉了在清水镇做小医师时常揣毒药的习惯。那个把他的毒药当糖豆子吃的人已经不在了，此刻面对着一张垂涎欲滴的血盆大口，竟然没法塞点毒药丸子进去，真是悔青了肠子也无济于事了。

    虽然敌我力量悬殊，但也不能藏以待毙，鱼怪在珊瑚群外徘徊不前，似乎在审视这只猎物到底是个什么品种：闻着气味是个美味的神族，可为何周身却无一丝灵力？正在此时，一把银色的小弓出现在小六的手中，鱼怪示威式的鼓了鼓腮，亮起周身一层寒光闪闪的鳞片，仿佛无声的嘲弄。

    小六在心里默念：相柳，你教我的箭术还从未在水里试过，要是不好使，我就………嗖的一箭射出，本是正对着要害一箭毙命的姿态，可惜这漂亮的一箭在海里大打折扣，飞行速度明显变慢，最后只是擦到了鱼怪眼周坚硬的鳞片，箭矢的剧毒腐蚀了厚厚的鳞甲，有黄色的液体从伤口溢出。

    鱼怪显然被激怒了，还没等小六蓄力射出第二箭就狂吼着向小六冲来，它的怒气融进了那股压爆耳膜的恐怖声压，小六的脑子嗡嗡响，浑身动弹不得，心里恍恍惚惚地想：这下阿念如愿以偿了，哎，九头妖不在，我竟要被他的小弟收拾了……

    四周不知何时升起一片白茫茫的迷雾，一阵激越的琴音传来，如清泉从石台滚过，如鹤唳风声刮过草原，小六耳朵上的压力一下子减轻了。海怪的声压被琴音干扰，瞪着一双大黄眼疑惑的四处寻找，海水被搅的剧烈动荡起来，海底的海草和珊瑚碎片都被卷的到处都是。

    “有帮手了！”

    小六心中一喜，他死死攥着手中的弓箭，努力稳住身形躲避飞礁走石，准备伺机射出第二箭。那鱼蛇难辨的海怪彻底失去了目标，大黄眼形同虚设的怒睁着，黑色的瞳仁一动不动，小六不禁忖道：相柳不会拿这个开玩笑，也许这眼睛真就是个摆设……

    那宛如天籁的琴声越来越弱，显然是灵力不支，留给小六的时间不多了。鱼怪的声压与琴音斗法似的此消彼长，小六听得出主人已是勉力支撑，可是他只能看到一点海怪眼睛发出的模糊黄光，还在不停的移动，这第二箭要往哪里射呢？

    “东南三刻方向，二十丈。就是现在！”

    是璟来了！小六精神一振，第二箭脱手射出，果然正中头部。海怪疯狂的翻滚着，又长又重的身躯将海底的海草原都拍秃了。不一会儿，那足以震碎耳膜的声压消失了，一只熟悉的大手揽住了小六的腰。

    涂山璟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谢过祖传的追踪术，他刚刚抚琴御敌已是筋疲力尽，沙哑的声音里带着紧张的颤抖：

    “小夭，终于找到你了！”

    那张俊逸的脸上又是焦急又是欣喜，他把小六浑身上下仔仔细细检查一番，似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小六却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璟，那怪物死了吗？”

    涂山璟怀抱着这个让他短短几日提心吊胆无数次的人儿不肯松手，半晌才轻声答道：

    “我的灵目在这里失效了，现在只能比普通人看得清楚一点。”

    他嘴上说得谦虚，可是小六怎会不明白，在这漆黑一团的海底还能视物，已经比自己这个普通人厉害太多了。涂山璟停了一下，似乎在平复心绪：“真是惭愧，我自己在这迷障里也……只能看到大致方位，不过我的听觉没受影响，现在听不到一点动静了。”

    小六知道他耳力也十分了得，不觉稍稍松了一口气：

    “我还剩最后一箭，就算没死透也无妨，这海怪的眼睛就是个摆设，你快把迷障撤了吧。”

    璟松开小六，两人十指紧扣一齐从藏身的珊瑚丛中小心翼翼的游出。璟收起迷障，在渐渐散去的白雾中仔细观察了一会才疑惑道：

    “没看到鱼怪，附近只有淡黄色的痕迹蔓延到五十步外。”

    “淡黄色的痕迹？不好！”

    小六抓着璟的手以最快的速度向上游：

    “那鱼怪怎会凭空消失，定是它的血引来了更凶猛的海怪，八成还不止一只……吃完它就轮到咱们了……”

    他一边单手奋力划水一边示意璟跟上自己的动作，可是身边的男人手捂着胸口没有任何配合的意思，小六不得不双手拖着越来越沉的璟死命往上挣。拖着一个人往上游可比刚刚自己一个人潜到海底吃力多了，小六脚下一刻也不敢停：

    “你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必须马上出水！”

    “小夭，你听我说，我的灵力已经耗尽，你带着我跑不远的……”

    小六不理他继续游，璟又道：

    “你先上去，我找个地方躲起来，颛顼的人就在附近，他们会找到我……”

    “你要往哪里躲？！没有灵力你连迷障都召不出来！”

    “我……”

    “你别说话了！”

    周遭突然安静下来，连鱼群游动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巨大的危险正在悄然逼近。这个节骨眼上还要浪费精力说些废话，小六几乎要破口大骂了。他解下腰带将璟牢牢绑在背后，手脚并用奋力向上游去。

    璟抬头望去，一丝光也无的深海里只听得到小六的喘气声和他滑动水流的声音，他的胸膛贴在小六的背上，似乎能感受到两颗心在一起跳动。璟把脸埋进小六的脖颈，想起多年前在木樨园里，她也是这样把脸贴在自己的伤腿上，不论是怜惜还是爱意，都是旁人没有的亲密。璟在小六的脖子上轻轻印上一吻，默默的说：小夭，你再往上游一段就能遇到颛顼的侍卫了，普通的鱼丹无法潜到海底，对不起，我……这次我不能听你的话了。

    一只特制的烟花被引燃，金色的荧光在深海里并不显眼，但足以让修习水灵的神族看到。耗光了最后一丝力气的涂山璟将怀里的灵药塞进嘴里，悄悄松开衣带坠入了幽暗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