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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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刘备抵达梁国道的第三日,来自许昌的军需终于运送至此。一辆辆由驴和骡子拉着的货车从被大雪覆盖的官道行驶而来,车上的物资被捆得死死的看不出内容,车辙在雪地里嘎吱作响,那漆黑的滚轮碾压着行军的道路,将洁白蓬松的雪地染上一道道肮脏的泥污。运送物资的士兵在雪水里匆匆行进,纵使双足早已被冻僵也不敢慢上分毫。曹cao治军一向严苛,违背军规的后果也十分残酷,年长的士兵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制度,有几个年轻些的士兵一边推着驴车一边抬头眺望,他们一个月前才应召入伍,很快便投入到军资的运送之中,还不知道那为首的将军长得什么模样,好奇地向远处看去,只能见到几个人影站在队伍前端,仿佛在说些什么。正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却被身边的老兵提醒不许张望,只得悻悻低下头来。 军需既然已经送到,大军须尽快启程。曹cao领着将士站在道旁,一是为了亲自迎接物资以激励军士,二则是为了送荀彧回许昌。此次与吕布一战精锐尽出,少数将官留守兖州训练新军。建武将军夏侯惇经沛城一败,伤其左目,如今已不能再上前线,训练新兵一职由他担任最为合适。 至于尚书令荀彧,本身就是为了劝曹cao除掉刘备而特意赶来,却不想曹cao态度十分坚决,执意要留他在身边,听不得任何劝谏。再加上与刘备会面之后,荀彧也改变了主意,如今只能暂且留下刘备,由程昱等人代为监视,而荀彧则回到兖州镇守,与夏侯惇一道整顿文武。 国道旁,曹cao率领文武众臣送别尚书令,可见其隆重。 荀彧止步道:“明公费心了,就送到这里吧。” “无妨,再送一程。”曹cao挥了挥手,示意夏侯渊、曹仁与许褚等武将停下,刘备亦站在原地不动。曹cao笑了笑,将刘备拉到跟前,这个小动作引得几位武将面面相觑,狐疑地看着二人,谋士们却站在一旁,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曹cao急切地想让刘备融入这个不属于他的圈子,只是如此行事难免惹人非议,此时的刘玄德与其说是降将,倒不如说更像是个宠臣,他不自在地退了两步,站在曹cao身后,顿时有些尴尬。 “文若,兖州便交给你了,”曹cao又小声交代,“代孤照顾好元让,他心气重,这次不让他去徐州,他心中定然愤懑,孤此时也顾不上宽慰。为将功折过,他必日夜不休整军屯田,还请文若派人照看,莫要让他太过劳累。” 荀彧和煦道:“明公所言,彧记下了。” 曹cao又朗声道:“孤前去徐州,兖州文武之事,一以委君,众将见君如见孤,不得违逆。” 众皆称喏。 “明公所托,彧当竭力而为。”荀彧看了看低着头的刘备,轻笑道,“刘将军,如何不言?” 刘备突然被点名,蓦然抬头看着荀彧,“……什么?” 曹cao掩唇咳嗽一声,笑道:“使君,文若问你为何不向他道别。” 刘备面色涨红,晕晕乎乎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如今是镇东将军领豫州牧,不是什么曹cao的跟班,按理说,这种场合他必须要说些什么,只是他在徐州并没有学过这些朝堂规矩,一切礼仪都是陈登父子为他安排,何况他是以战功得徐州上下认可,亦无需太多礼数。如今虚名在身,宦海游荡,繁文缛节竟一时都想不起来了。 刘备讷讷道:“……替备向陛下问好。” 荀彧回道:“好。” 刘备抬头看了一眼荀彧,又低下头,“令君,珍重。” “……”荀彧顿了顿,道,“好。” 曹cao拍了拍刘备后背,揽着刘备肩膀对荀彧无奈苦笑道,“文若别见怪,使君初来乍到不知规矩,孤会好好教导他。” 荀彧看着二人微微点头,没有再说些什么。与这份堂而皇之的亲昵相比,刘备是否懂规矩,似乎已经不太重要了。 郭嘉静静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微微垂着脑袋,抿着嘴唇,散落的鬓发在寒风中微微飘动着,白色狐裘覆在他身上,仿佛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雪,与整个世界融为了一体。这只轻盈的狐狸已经逃不出这沉重的战场,而此刻的他只能孤零零地站着,微微抬眸看向前方,默默地注视着他的主公,以及他身后站着的刘备。 荀彧温柔笑道:“祝明公早日诛灭吕布,得胜回朝。”又对刘备拱手道,“刘使君,你也多珍重。” 刘备抬起头深深地看着荀彧,眼里的不舍一点点流露出来。只是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荀彧离开。这个人停留的时间太过短暂了……刘备犹如被冬日里的热汤从头淋到脚,浇了个通体透彻,一瞬间炽得人心头guntang,又在瞬间冻得浑身冰凉,生生熄灭了他心头最后一丝希望。 荀彧没有再看刘备,唤人牵来马,翻身而上。俊逸的白马和他挺拔的身姿相称在一处,恍如谪仙般清逸,即使官帽有些歪斜,配上那如画般的眉目,更添风姿。 直到荀攸的咳嗽声从不远处响起,刘备这才回过神,低头眨着眼睛,紧抿嘴唇默不作声。只是他没发现,他低头之时荀彧正好从马上回过头来,瞧了刘备一眼,随即望向程昱,目光里写着旁人看不懂的东西。 但是程昱懂得。程昱双手拢在一处,对着荀彧微微点头,他明白荀令君的意思:将刘备带回许昌,带到荀彧身边,在此之前,要护他周全。 荀彧是他好友,他的要求程昱自然不会拒绝。只不过曹公对刘备颇为亲昵,二人整日腻在一处,要如何才能让他们分开……在曹公被那刘备迷得七荤八素之前,让他们的关系迅速冷却下来,才能把刘玄德完完整整送到许昌,送到荀彧身边,由他荀文若来为此人谋定结局。 送走荀彧,曹cao转身走向马车,回头见刘备没有跟上来,又折返回去,很自然地牵着刘备的手回到马车上,吩咐将士行军。 郭嘉站在原地半天,直到荀攸拍着他的肩膀才回过神来。 “奉孝,你怎么了,”荀攸好奇问道,“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郭嘉收紧了狐裘,浅笑道,“只不过在想些事情罢了。” 荀攸笑而不语,站在郭嘉身旁等待那属于他们的马车行驶而来。 程昱几乎笑出声来,若不是他尚不能置身事外,倒是真想看看这几人的好戏。 一日前,馆驿之中。 荀彧双手拢在袖子里,身体直直站立在窗旁,目光幽深而平静,他抬头透过窗户看向远处,视线似乎穿透了茫茫白雪,投射到遥远的地方去。过了很久,才听见他的声音,“将他带回许都。” 站在他对面的程昱闻言,转身回望,脸上带着几分诧异和惊讶,他道:“就这样放过他?” 荀彧低垂眼眸,轻笑了一声,“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 程昱握紧了腰间佩剑,缓缓道:“趁主公不注意,找个机会做了他,推给吕布军便是。” 荀彧叹息一声,轻轻摇头,“不可。” “为何?”程昱皱眉,“你若是怕主公怪罪,我一人担着。” 荀彧终于望了过来,语气淡然,“曹公前伐徐州,威罚实行,徐州子弟念父兄之耻,必殊死相抗。刘玄德在徐州颇得人望,宜暂留之,安抚人心,待平徐之后,送至许昌,再做决断。” 程昱心情复杂地与荀彧对视,想从他眼里看出点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荀彧如此冷静,仿佛那晚的事情不曾发生过一般,从他平淡的语气里找不出一丝温存过的痕迹。 郭嘉突兀的举动打乱了他们原本的计划,事已至此,也只能这般。只是程昱依旧不明白,这荀彧对刘备,到底是动了心,还是……想将他囚在许昌,另有图谋。 他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了。 程昱沉默良久,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他应了一声,走了。等程昱离开以后,房间内安静了许多,窗户外飘落了几片雪花,落到地面上,融化成冰凉的水渍。 荀彧伸出手,一片雪花融在他温热的手心,他静静注视着雪变成水滴,再一点点消散,仿佛不曾存在过。 实在是太冷了。 马车之内,刘备也缩了缩身子,静静坐在曹cao对面闭目养神。没有旁人,难得是独处的时光,曹cao想着。见刘备冻得嘴唇泛白,道是下人并未如对待曹cao一样,为刘备增添贴身的棉衣,又或是怕他藏着什么匕首暗器,特意使他衣衫单薄,以便曹cao宽心。方才在户外活动还看不出什么,如今静坐在车内便能看出区别来。 曹cao揉了揉眉心,身边的这些人心思太足了。他又如何不知自己对刘备态度太过热切,惹得左右彷徨猜忌,只是…… 曹cao竟也不知是为何如此这般想与面前之人亲昵,即使他极有野心,即使他狡猾无比,即使在谋士们眼里他刘备是个永远不屈居人下的英雄豪杰,曹cao也愿意将他放在身边,与他推心置腹。但这并非是因为其它,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很孤独。是啊,曹cao的确是孤独的,就连他的那些心腹谋臣也都不能明白他心中所想,不过这对于他来说已经习惯了,习惯到甚至麻木。 只是现在…… 曹cao唤来随行侍从,命其取来沸水灌于铜炉之内,置于车中,又取棉服一件,盖在刘备身上。刘备睁开眼,困惑道,“曹公这是……” “马上就要与你兄弟相见,若是着凉了,只怕你那大嗓门的兄弟又要责备我没有照顾好你。” 刘备苦笑道:“当年是益德不懂事,曹公见笑了。” 刘备将棉服穿好,又将灌着沸水的铜炉提得离曹cao远了一些,二人聊了一些讨董时期的往事,这马车里的温度才算是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