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燕】寒蝉凄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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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闻到一阵香味。 不是王孙公子用的兰佩香,不是千金小姐脸上沾的胭脂香,更像是中元误入坟地,从烧纸火的一家人面前走过,衣摆卷起纸灰,而火堆旁插着一簇燃烧的青香。 浓烈,廉价,死亡的味道。 他猛然睁开眼睛。 纯白得好似被牛乳包裹着空间,没有丝毫杂质,秋蝉凄厉地尖叫着,他不觉得吵,低头看下去,眼前是一块被蔷薇花缠绕的石碑,碑前立着一把血红色的剑。他看着这把剑,心念一动,弯腰拂开藤蔓。漏出的碑身覆着着潮湿的青苔,碑文上刻着[天涯有蔷薇],他抚摸着有些斑驳的绿漆,忽有豁然开朗之感,再抬眼,一条青石板路出现在石碑后面,不知通往何处。 他拔走石碑前的剑,踏上那条青石板路,独自彳亍,渐渐的,眼前出现小镇市井的街道——磨损得有些歪斜的石磨、放在井旁半满的水、支起的小摊上包子还冒着热气,小摊背后的四方桌上放着一碗稀饭和咬过一口的烧饼。他好奇地沿着青石板继续向深处走着,路过卖豆腐的铺子、小茶馆都开着门,打扫得很干净,处处都是生活的痕迹,处处不见人影,只听闻蝉鸣声声,撕心裂肺。 但他并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新奇。 青石板路的尽头是一条岔路。 右边的小道窄小弯曲,莹莹笼罩着雾,一间腐朽得摇摇欲坠的小院在几步外,油纸破了的窗户像两只黑漆漆的眼睛无声盯着他;而左边的路竟是白砖青瓦的房子,倚墙放着一笼孩童玩的风车,十几只五颜六色的风车插在草垛上,无风自动呼啦啦地转,一条路笔直平坦,阳光明媚,能清晰看到道路两边各色铺子摆出来的货品,好看又热闹。他会心一笑,提步正要向左边走去,一阵风扑面袭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从右边巷子的最深处传来。 侧耳听去,戏腔又在风中消散。他来了兴趣,掂了掂手上的剑,转身向声音来源处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唱戏的声音逐渐清晰。只见浓雾如幕布往两侧散开,露出瓦子里的勾栏。勾栏里用各种花样的布撘出雨夜寺庙场景,角落堆着一些刀剑,台上空无一人,却传来了男子吊着嗓子唱戏的声音。 [且随我看——] 台下是看客的座位。在中间视线最好的地方是两把太师椅,只见男子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他的右手边有张小几,摆放着两盏茶和几碟瓜果点心,中间的香炉燃着一炷香。台上正唱到—— [雾腾云聚青龙隐] [红尘人痴纵迷狂] 他走过去坐到那人身边,这是他自来到这见到的第一个人,难免多看了几眼。男子察觉到身边坐了人,仍看着台上,手却捏了块糕点递了过来。 雪白的点心上缀着颗通红的枣,糯米的清香萦绕在两人之间。他突然觉得自己饿了,不好意思地接过点心,“谢过小友。” 不知为何,那人愣了瞬,又将其余瓜果点心推到他这一侧,仍目不斜视,指尖随着唱词敲打出拍子。 [却难寻、雁化羽、雪泥销] [他人笑看、檐下燕难藏、以何应相邀?] 究竟在看什么,那么好看? 他忍不住跟着男子又看向台上,依旧是没有任何人。他觉得奇怪,凑近男子,低声问道:“这是在唱的什么戏?” 男子这才侧头看他,他一双眼眸色清透,嘴角自噙三分笑意,叫人见了就心生安定。他视线落在那把血色的剑上,又落在拿剑之人脸上,笑答道:“这出戏叫《燕断九华》。” “哦。”他没听说过,耳畔响起兵器碰撞清脆的铮鸣声,男子似不愿错过任何一个动作,径直站了起来扶住栏杆。 [天上玉京不见踪,江湖知音何曾识?] 他看着男子如此,竟也有些紧张起来,剑在他手中微微颤动,似在应和戏台上一来一去的打斗,可惜他什么都看不到,却也跟着男子心生焦躁难安之感。 突地,一声沉闷重响,谁呜咽着脚步杂乱,天地俱静,只有旁边戚戚唱到—— [雨落湖心终散去、好似一场大梦] [前尘落尽、蔷薇丧] [梦魂颠倒] 男子向后踉跄两步,却似总算松了口气般,腰身骤然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佛前问因果] [难料] 蝉鸣又响了起来,断断续续。 男子赞道:“好戏,你喜欢吗?” 老实说,这出戏他看不到,无法点评戏子把戏如何,仅仅是听唱词就胸口酸涩难当,他不喜欢这种绝望悲凉的调子,但看男子很享受这一折戏,于是他习惯附和:“是不错。” “不要骗我,你分明是不喜欢的。”男人道破却不计较,习以为常般,只是指指他胸口,“我家就在不远处,带你去换身衣服?” 他低下头看,才发现自己身上的白衣不知何时有深红色的液体自胸口扩散开来,如同一簇盛放的血色蔷薇。 男人捧着香炉走在前面引路,所过之处迷雾都会散开,出现雾背后的景物。他们经过一座石拱桥,桥下浑黄的河水黏滞不前,两岸是他说不出名字的植物,翠绿的叶自茎杆向外舒展,密密麻麻的与昏暗的天空连成一片,看不出尽头。 男人介绍自己叫苍鹤。 熟悉的感觉从心里荡过,待他去细究,又抓不到尾巴地觉得他和这人是第一次相见。 他想了想,想起了最初的石碑,上面刻着的[天涯有蔷薇],一个名字从他喉头滚出落在舌尖,他说了出来:“在下燕南飞。” 香灰掉下来落在苍鹤虎口,他被烫得一激灵,反而将香炉捧得更紧了些。 “到家了。” 他如此说道,伸手推开门。 屋子是简单的一居室,用博古架作隔断分作两间,一侧是放着床榻衣柜的卧室,一侧靠墙的地方立着书架和书桌,对着门摆着两把太师椅,小茶几上叠着一套深紫色的衣物,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有人来换衣服一般。 整间屋子的家具透着一股褪色的油光感,甚是怪异。燕南飞浑不在意,他只觉得身上衣服黏腻得让他很不舒服,拉着胸口的束带,他恍然察觉到苍鹤正在他背后幽幽看着他。 “怎么了?”苍鹤贴过来,从背后环抱他腰,手指从他肚脐游弋往上,不经意点过胸口凸点,握住他的手。 他在他耳边笑着,喷出的气体让燕南飞自耻骨往上一阵酥麻。 “莫非你不是在想,长夜漫漫,寂寞渐生......” 燕南飞辩解道:“天还亮着,何来长夜漫漫?” 却被苍鹤挟持着,一阵天旋地转往床榻上倒去。燕南飞下意识去抓能让他带来平衡的东西,苍鹤腰带本就松垮,被他一拽,当啷掉了下去。 燕南飞被压躺在床上,几乎是眨眼间的事,天地骤暗,就窗台上不知何时轻轻燃着一簇烛火。 苍鹤背对烛火,悬在燕南飞身上方,发髻不知何时散了,遮住他的表情,形如鬼魅。燕南飞略一挣扎,他马上贴身搂紧他,长衫半褪挂在他臂弯,露出宽厚的臂膀和结实的胸膛。燕南飞这才发觉,苍鹤体温高得像是一块燃烧的木炭,而他如身陷寒潭冷得刺骨,不由得贴近了苍鹤一些。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摸上苍鹤唇瓣,绸缎似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吻了吻。一路上的种种奇遇不是凡人能为之,他看着眼前的男子,眉目如江南烟雨,温柔中夹杂着悲凉。 苍鹤唇贴着燕南飞手指说话,翕动中似落下一次次亲吻,“你觉得我是什么?” 窗外蝉鸣并未因为是夜而停止鸣叫。 燕南飞不记得自己在哪里看到的,说蝉破土而出,是极易携阴之物,每当七月中元寒蝉鸣泣,定有阴魂在此游荡。 而躺在他身上的苍鹤,正含着他手指细细舔舐。他微乜着眼,眼尾上挑,尽显风流韵色。 “你莫不是那魑魅?”燕南飞打趣道,如此勾人,只能说鬼魅吧, 苍鹤粲然一笑,猛然俯身凑近燕南飞,“对呀,我就是靠吸食男人元阳才能活的魑魅。” 燕南飞心脏猛猛一跳,低头惊呼,就被苍鹤伶俐地衔住口舌,唇齿碰触间啧啧有声。苍鹤探手挑开他的衣服,寻找着燕南飞腿间坠物。 撸动,旋绕,他手指灵巧,让燕南飞忍不住从深吻中脱离出来,沉沉喘息,抬头又对上苍鹤的双眼,人怔愣间被苍鹤架起双腿长驱直入,痛得他直接咬破苍鹤肩膀,沁出一些温温的血来。 身下相连耸动,如此情深意合。苍鹤就这么伏在他身上,动作缓出重落,不时侧头爽利轻呼。燕南飞本身子还有些僵硬,被苍鹤亲吻着、摆动着,牵引着,竟渐渐放松迎合,也得了趣,双腿缠紧苍鹤腰身,起起落落,粗重的喘息填满屋子。 苍鹤埋首在他颈间,一声声唤他:“燕大哥......”,燕南飞却被他叫得心口发疼,紧紧拥着他。苍鹤脸色瞬间苍白起来,意乱情迷的燕南飞闭眼享受,双唇抿成一条线,似痛似爽,用身下紧紧裹束着他,似要让两人一同窒息。 待到潮去,燕南飞待身体颤抖平息,想推开身上压着的苍鹤,一推不动,才发现苍鹤这半天没有丝毫动静,他睁眼,却见苍鹤胸口一道寸余长的伤口,汩汩往外冒着血。 燕南飞大骇,忙抱起苍鹤躺平,再去看,苍鹤胸口光洁,只是轻轻起伏着,已经熟眠。 是幻觉吗? 燕南飞惊厥不定地挨着苍鹤躺下,在狂乱的思绪中竟也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雨若盆倾,鲜血混着雨水顺着山坡淌下,比现在面容年轻的穿真武弟子服的苍鹤往返每具尸身之间,眼中惊疑,仍旧冷静地查探尸身上的线索,他太过入迷,都未曾发现有人在冷冷盯着他。 随之天地颠倒,画面重组后,他一身紫衣和苍鹤并肩站在山一般高的巨型佛像手中,他向前走了几步,水光潋滟,晴日穿空。 他应该是说了什么的。 突然又是一场暴雨,佛像成了寺庙,雨水打湿他的衣服,他低头看,胸口穿过一柄细刃,白色锦衣浸出血来,宛若一片凋落的蔷薇。 苍鹤站在他面前,脸色被暴雨遮挡,晦涩得看不清。 “你究竟是公子羽还是燕南飞?” 胸口才后知后觉痛了起来。 寒蝉不合时宜地大声嘶喊。 燕南飞猛然惊醒,身侧已经没人了,床沿叠着身紫色衣服,燕南飞随手扯了披在身上,几步绕过博古架。苍鹤站在书桌前摆弄香炉,察觉到动静回首,柔柔一笑。 “燕大哥醒了?饿了吧,我去买点吃食回来。” 他将香炉抱到门口,在正中间摆下。 “今日天气寒凉,燕大哥不管听到什么,千万别出门。” 苍鹤交代完就走了。燕南飞独自在屋子里,听着外面蝉鸣只觉得心烦意乱,他起身去苍鹤书柜前看了看,只有一些经书和民俗传说,又去打开床榻旁的衣柜,挂着梦里苍鹤穿着那身真武道袍,玄色剑匣横躺着,里面的两把剑却不见了踪迹。他又去找自己的蔷薇剑想试试能不能放进去,就听到门外有动静。 他从窗棂看出去,没有人影,但真真切切听到人交谈的声音。 “这香味,那道长又来了吧。” “嗐,他哪一年中元不来?就是这取心头血制香之法极损寿元,也不知他还能撑多久。” “好好的人,也算是有大德,本可活个百年无虞的,偏偏人痴至此,不惜短命也只为了陪他一日。” “人各有个的痴,若不痴,那魂魄怎么还会在黄泉徘徊那么久不去,唉,真是唏嘘。” 声音骤然消失,燕南飞浑然不觉苍鹤是何时推门走了进来,他手里提着一盒点心,还是那日白色的点了颗红枣在上面的糯米糕,另一只手提着壶酒。他脸色苍白,见到燕南飞,还是荡出笑意:“燕大哥,我回来了。” 他们相对而坐,中间放着那只香炉,里面插着的香只剩食指那么长一截。 苍鹤托腮看着燕南飞吃喝,不时伸手擦去燕南飞嘴角碎屑。 燕南飞问他:“你不陪我喝一杯?” 苍鹤神色一僵,很快恢复过来,从容斟了一杯酒,放到嘴边仰头正欲喝,却被燕南飞劈手夺了过去。 “吃了死人的东西,你是不是就回不去了?” 苍鹤笑道:“是啊。” 燕南飞反手将桌子掀翻,桌上的东西摔在地上也没发出任何声响,唯有那只香炉触地即碎,那支香委屈地倒在地上,将熄未熄。苍鹤惊慌失措忙去捡,却被燕南飞扼住手腕。 屋子如纸般崩塌融化,他们又回到了那座桥,浑黄的河水静默不流,两岸盛开着火红的彼岸花,如大地在燃烧。 “燕大哥!”苍鹤惊唤道,手臂渐渐透明,他挣扎要去捡那支快灭的香,却被燕南飞拉入怀中,在挑起好看的眼角落下亲吻。 “回去吧,别再来了。”燕南飞想揽起他散乱的鬓发,手指却穿了过去,他无可奈何垂下手,想说太多,又怕会勾起苍鹤思绪,只是笑着摆了摆手,往来时路归去。 蝉鸣声总算停止了。 “啊,师兄醒了!师父快来看,师兄醒了!” 小孩欢喜喊着跑了出去,苍鹤睁开眼,一只死去的蝉静静躺在他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