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柏妮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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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说是将事件上报,可他自己却几天不着教堂,我猜想他是亲自去处理了,至于处理的手段,我不得而知。 米莉修女领着我熟悉了几天学院的生活,也放纵我自行往返教学区与宿舍,她的家中好像有着某种困难,因而她不得不经常出入学院,来不及细致地教化我。虽然我从未听米莉修女谈起过,从她最近愁眉不展的面容上,可想而知是很严重的问题。 正式修女虽然发了愿,放弃世俗的财富、婚姻和个人意志,终身侍奉上帝和他的子民,也并不是与家人完全隔绝的,他们到底还存在着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我猜想米莉的忧愁应当与她的家人有关。 没几天,神父回来了,米莉修女也带来消息,她请求神父陪她去一趟自己的故乡,就在离教堂不远的小镇,她的jiejie终身未嫁,独自生活在镇上,现在疾病缠身,快要不行了,她想请一位有威望的神父给她的jiejie做临终的圣礼,让她的jiejie得以通向天堂。 这件事无论如何埃文神父都不会拒绝的,他欣然答应下来,并为米莉的jiejie做了一次祷告,约定一天后出发,还嘱咐我也跟随他们前去,作为他的助理陪同。 我简单收拾出一个包裹,开始了作为神父助理的第一份工作。米莉修女由于担心她的jiejie,得到神父的应允之后就先一步回到镇上了,我同埃文神父坐马车去往。 马车,多么颠簸的箱子啊,在我经历从半岛到大陆的那几天路程之后,他已然成为我最讨厌的代步工具。 “为什么不骑马呢,神父?像以前那样带着我坐不可以吗?月亮升起之前就能到啦。”我闭着眼,了无生气地卧在车厢里,确有表演的成分在,试图让神父改变他的主意,其实神父找来的马车又快又平稳,尤其行驶在经过修缮的大路,我提出这种需求,只是想再体验一次从前跟神父在黑土平原上驰骋的快乐。美好的回忆应有重来的机会,况且一路上也有许多骑马的绅士和小姐们。 “坐马车不舒服吗?”神父关心的眼神看过来。 我否认了,在神父对面的位置上挺坐:“舒服,但更想和你一块骑马。” “你的身量已经很合适独自乘坐马匹了,”神父合上经书,认真道,“等我们回来,我教你,好吗?” “好吧。”我不再坚持,有些闷闷不乐,我看出神父对此事有自己的坚持,大概是因为我长大了,模样和身形都奔着成年去,神父是教会的神职人员,跟我——半个女士——同乘一匹是不体面的事了。 我并非小毛孩,有些东西我懂得。 脑袋不甘心地靠在神父的膝头,脸颊挤出些rou,我闭上眼嘟囔道:“长大一点也比不上小时候,神父。” 手中经书置放一边,埃文神父抬起衣袖替我挡住阳光。 “人无法阻止生理上的成长,却可以选择心理。你有权利做个孩子,无论暂时还是永远。” “神父会一直支持你。” “……” 我们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马车前进,于深夜抵达邻镇。 米莉出来迎接,她褪下那身黑白色的修女长袍,穿着利落的印花布裙,长发简单挽在脑后,不见平日学院里一丝不苟的精致,显得面容更为瘦削,多了几分麻木和颓丧,日夜不休地照顾病人流失了她所有的精气神。 她告诉我们jiejie还在昏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也许就在这两天,需要随时做好准备。 第二天,月色尚未完全消逝,天边黑幕的启明星依稀可见,米莉修女急匆匆敲响旅店的房门。 “神父!”我换上从半岛家里带来的衬裙,跟肩头挂着布包,装满布道用具的神父对视一眼。 一进门,铺面锈味直冲入鼻,顺着喉管钻入肺腑,瞬间将人吞没,腐朽的味道勾起一阵恶心,我扶着门框近乎作呕。 “安塞尔,”神父按住我的肩膀,眼疾手快递给我只鼻烟壶,薄荷的清淡香气冲淡屋里的腥味,“还好吗?在门口等着我吧。” “没事,神父,没事,我可以的。”我收敛鼻息,尽量避免大口呼吸,以便尽快适应环境。没意识到自己正紧贴在神父身后,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袖摆,低着头嗅闻神父衣服上的苦艾草气息,熟悉的感觉比鼻烟壶还有效。 我并非未曾见过即将去世的人,没有一次像这样感受到死的压迫。 米莉拉开房间门,扑向床铺,亲昵的轻声唤她jiejie。 “嘿,柏妮丝,醒醒,亲爱的。” 我跟神父迈进铁锈味的源头,察觉到是这张床里的人散发出来的味道,如浓稠的浆液渗透了房间每个角落。房间内门窗紧闭,透不出外面的日出,仅有的光亮来自静静燃烧的廉价白蜡。米色被褥平铺,若不是米莉修女在呼唤,没人会想到里面还卧着一个老太太。 我们走上前,米莉让出位置,终于得见她的jiejie。 这哪里是我们原先所想的老太太!年轻的面容不带一丝皱纹,除了皮肤有些苍白,缺乏活人的生气,双眼紧闭,金色睫毛纤长扫下阴影,根本不是五六十岁老人该有的模样,活脱脱一个睡美人。 我被这副模样惊住了,忍不住出声问到:“这是你jiejie的孩子吗?米莉修女。” 米莉颤抖着,面露痛苦,蓦然面朝一言不发的埃文神父跪倒在地,捧着手哀求道:“她就是我的jiejie,拜托你们不要说出去。她没有孩子,她就是我的jiejie。我不想欺瞒你们。欺瞒神父,她永远不会升上天堂的。她已经够痛苦了,她一辈子都在忏悔,可是她必须这么做。” 埃文神父冷漠移开半步,眸光扫向床上的女人。 “若是无法得知事情的原由,请原谅就算是我也无法向上帝请示。请您详细告知,欺骗者不得往生。您是在代替你的jiejie向上帝告解。” 米莉维持着跪坐的姿态,膝行两步掀开了米色被褥,复杂的绳索将床上的人牢牢绑缚,我注意到她的jiejie,在米莉掀开她胸口的衣服时,腥臭味猛然增强,我这才明白,原来一切令人作呕的根源是她jiejie的心脏正在腐烂。 我又想吐了,轻轻撞到神父背后,整张脸都埋进他脊背的衣服当中。 “我不知道,”米莉抹着眼泪缓缓道来,“她的容貌从某个时间开始就不再衰老了,刚开始我还以为什么疾病,劝她去医院看看,可柏妮丝不听我的。她坚持认为自己是健康的,没有任何问题。” “后来她带我见了她的男友,并说要跟着那个男人离开这儿。我没法不同意,神父,我劝不了她。十几年呀,神父,我狠心的jiejie十几年都不愿回来。两个多月前我才发现她倒在我家门口,她说她杀了人,她很痛苦。我将她锁在家里,怕别人找到她,要带她坐牢。” “她的病我全无办法,她来的时候心口就受了伤,按理说她早该死去,可她挺到了现在,”米莉修女眷恋地摸了摸jiejie的头发,“她一定是舍不得离开我。” “我请医生给她瞧一瞧,医生断定她没救了,检查的时候她清醒过来。神父,她简直成了怪物,她……” 神父打断米莉将要脱口的话,转向我说到:“小姑娘,在门外等我,好吗?很快我就出来。帮我买些今天的晚餐,面包还是土豆什么的都可以。” 这是第二次神父提出要我回避需求,我察觉到他不容拒绝的态度,只得听话地点点头,然后踏出房间,为了新鲜空气,直接走出房屋蹲在台阶上等待。 日头刚升,街道上的菜贩子吆喝着买卖,我清点好兜里的几个便士和神父给的好几镑钱,谨慎拍了拍衣兜确保不会掉了,走上街跟行人混在一块。 听见屋门关合,女孩的脚步远去,在每一处摊前驻足一会儿,偶尔捡起放下,欣喜于摊主额外赠送的水果。 埃文回过神:“请继续吧。” “她袭击了医生,”米莉试图掰开柏妮丝沾满鲜血紧握成拳的手,没有成功,“她的牙齿变得更加尖利,轻松就咬破了医生的胳膊,要不我拼命抱住她,我真不敢想。她把医生给吓跑了,我也不敢再给她请医生。” “刚开始她一直发烧,浑身都是冷汗,现在好多了,可是身上很冷,克制不住攻击别人的行为,要我给她绑上,于是我听她的话照做。” “直到现在,神父,从她回来到现在,都没有吃一点东西。” “我真害怕失去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如今身体都开始腐败,我知道我已经挽回不了了,只求她能得到圣神的原谅,死后我们能够相聚,”米莉感叹道,“能够相聚,埃文神父,这就很好了。” 床上的女人摇着脑袋仿佛陷入痛苦的噩梦,白净的面容逐渐布满血丝,接着她猛然睁开眼睛,血丝汇聚到猩红双眼。她虚弱地嘶吼,露出不算锋利的牙齿,手腕拧动被麻绳束缚磨破了皮rou,看到床边的米莉修女,她小声哀嚎。 突然她意识到屋子里还有一人。 埃文平静地注视着她,女人停止挣扎,瑟缩起来发出低声呜咽。 “怎么了?柏妮丝,这是埃文神父,”米莉修女倚靠在jiejie的肩膀上,深吸了口气,“柏妮丝,今天怎么这么有精神?” 人死之前都是这样的,她想着,柏妮丝的时间快到了。 “埃文神父,请原谅我刚开始对你有所隐瞒,我想不到还有谁能接受柏妮丝为她做这个圣礼,虽然与您相处不久,但您是我认识过最宽容、最有德行的先生,相信您能为我们保守这个秘密。” 埃文走上前,女人的眼珠颤动,若是她有力气逃跑,她立刻就能做出行动。 米莉不清楚为什么她的jiejie表现得这么惊恐,她撑在柏妮丝上方,紧紧搂着她,脖颈贴着她的嘴唇。 她温柔地说:“告诉我呀,柏妮丝,告诉我呀,最后再跟我说说话。” “离她远点!”埃文神父说到,在柏妮丝伸出獠牙的时候摁住了她的头,按着米莉的肩膀令她远离,他直白地点出,“她想要吸你的血,米莉修女,也许你需要一点戒备。” “吸我的血……”米莉崩溃地跌坐在地,“可是她从来没有咬过我呀,我的柏妮丝不会伤害我的。” “心脏受到伤害,又长时间得不到血液供给,你口中濒死的‘怪物’会逐渐丧失理智,她所能看到的只有血管里流淌的血,”埃文做出宣判,“很抱歉,她不是你的柏妮丝。” 米莉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她颤巍巍地站起来,将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反复从头扫到尾。 “我的柏妮丝在哪儿呢……” “灵魂消散,她已不复存在。然而没有思想的躯体还不会死,如果你不送她解脱,她会永远以这种形式活着。” “上帝啊,我该怎么使她解脱?”米莉握住柏妮丝被绑缚的手,“她也必然不想这样活着。我们心意相通,每晚我都能梦见我们曾经的美好日子,有时候她告诉我,她不想活了,可是那时无论怎样,我都不能亲手杀了她,我做不到。” 埃文递给她一样东西,眼眸对上米莉,用他低沉的嗓音劝诫:“被魔鬼驱使的rou体存留于世,作为亲人的你才能替她选择。” “她因疾病逝去,面容会符合她的年龄,没有人会怀疑你们。为她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式吧,上帝会决定她通往天堂还是地狱。” 埃文挺起身,思绪跟随女孩游览集市。 “不用担心,伤害她的人,我会一一找出。” “现在,请做出你的选择。” ………… 逛了半天也没看见心仪的东西,我用五便士从一个急着收摊的老爷爷那儿换来一大袋土豆,足够我和神父吃上几天,毕竟旅店不包晚餐,顿顿去餐馆也实在破费,倒不如借用他们的炉子烤几个土豆,管饱又便宜。我怀抱着袋子,坐在台阶上无聊地扣弄上面显示新鲜的泥土。 “怎么还没好?”我自顾自低声抱怨,想起里面躺着的所谓米莉修女的jiejie,究竟为什么会这么年轻,这是一种我所不了解的疾病吗?神父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显得我过于无知了,什么时候能像神父一样博学呢? 像应和了我的心似的,倏然大门打开,原本靠着门板的我一下子躺倒,倒在了神父小腿上。 满脸泪痕的米莉修女走了出来,朝神父施了一礼:“谢谢神父,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我现在就去安排明天柏妮丝的葬礼,她需要一副合适的棺材,我早为她择好了长眠之地,她会喜欢那儿的。明天的葬礼还要劳烦神父帮忙主持。”说罢她便匆匆离开。 我对着门内念了几句祈祷的词,拉住埃文神父的衣摆要他检查我挑的土豆。 “聪明的小姑娘,将它们种下,来年我们就能吃到更多土豆了。”神父捡起一颗藏在袋子深处绿油油发了芽的土豆,笑眯眯夸奖我,“这四个没有发芽,今晚就吃掉吧,刚好够我们吃一顿晚餐不是吗?” 我不敢置信,扒开袋子上层的完好土豆,底下果然藏着无数绿色叛徒。 “啊……真好,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干巴巴说到,心下将土豆贩子锤了千八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