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原来我爱你(一些应激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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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女人眼睛圆瞪,泪水如两道伤痕滚落下颌,再看女儿的眼神与陌生人别无二致。 同样,周红也并完全不认识她,她许多年以后直到看到墓碑,她都以为女人叫舒琴。 十七岁的少年一身孝的模样,多像带露水的小白菜,清脆,水灵。他一家家去跪村里长辈的门槛,才在墓碑上拼凑出一句,“先母满姝情,生于一九五七,卒于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五日,孝子女率全家叩立”。 满姝情一辈子没和这头小白菜说过哪怕半个字,她分娩时撕心裂肺的尖叫支书在村头办公室都听到了,太恐怖,没几个人敢去看望她。周红独自站在凳子上扒看那个完全吸取了美人内丹的小小的妖精。 “你怎么也哭,你把mama的眼泪也借走了?”她惊恐而怀疑。 弟弟一点也不漂亮呢,红彤彤的囟门一跳一跳的,吭哧吭哧张着嘴,柔弱乏力,身上还有奇怪的气味,究竟哪里出错了,会不会那一推…… “我对你好,你别怨我了。” 周红深信自己绝对是世上第一个虐待周礼群的人,周礼群还没和她见过面她就狠狠打了他呢。 她左揉揉右看看战战兢兢,猜测她隔着肚皮打了弟弟哪一部分,大腿还是脊背?屁股还是头? 周礼群生来不大度,也不宽容,哀怨地啼哭起来,戏班子里青衣拉长调拖声拖气咿咿呀呀似的,小姑娘吃力地晃呀晃呀晃把弟弟睡着,晃了一千零九十六天,他能整天叫jiejie了,而周红终于有机会上学了。 这天生的怨妇,帮忙照看的姑嫂都笑:“不论看谁总有种依依不舍的滋味,”笑过了又撇嘴,“小小年纪就不正经,眼珠子乱撇,和他妈似的,鼻孔看人留不住的货。” 周红逗着弟弟,装听不懂。 就算看谁都多情,弟弟咬着她的胳膊不让她下床去上学的时候,那我见犹怜的朦胧泪眼还是取悦了周红——她获得了一只小动物无以复加的信赖和亲昵呀。获得信赖多是一种幸福,周红搔弄他小巧的下巴,腰间哼哼唧唧的,又是一阵阵稚嫩又娇小的依偎。 大概命中注定他是黄连投进苦胆胎,小小年纪周礼群就在周红早出晚归的一个不注意下变了个样子。 也就看看书放放牛,怎么抬头就是四五年过去了?那猫似的大眼睛顾盼间怨不知从何处来,垂下阴气妖娆的长睫,顿生百结愁肠。他不情不愿,怕是觉得世界上所有人都对不起他,欠他了。 而从草垛上,天黑那一刻,周红从此开始了她的思考,她识文断字,惊奇于年幼的自己能在那个节点为自己找出如此完美的逃逸理由——才不是肚子丑,带着恨看什么都丑,是她恨肚子里的生命,她要毁灭他,杀了他……一旦成功了,她也不会承担法律责任——人四岁时根本无法感知法律对人类有什么意义,只是生性的恶劣在利用她的年龄。 她最初的隐私,最恶的隐私,四岁的“红红”有条不紊地替她隐瞒了下来。 爱这个弟弟说不定是因为太恨他,书里写,恨比爱长久。说不定周礼群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恨的痕迹,所以他才会这么怕她,才会离她越来越远。 为什么要怕她?明明他会告密,偷窃钱财,教唆他人斗殴,周红不惊动他,默默旁观他的恶。 当这样一个孩子挡下父亲的巴掌,她感到异常荒谬。 理智没有留给那个庄稼汉子更多时间去想儿子在发什么疯,他把周红吼进院子吼进后屋,关上门直接明白地告诉她,顾着两个孩子上学,杂费出不起! 你很有本事,就自己读吧。爸爸愤怒地瞥她一眼,嘟嘟囔囔:“你太有出息了,我可真不配当你老子了,也当不了你老子了……” 周红自然满肚子道理:“初中都供我上了,为什么不供到底。现在政策和当年不一样,我听说大地方早没有分配的好事了,谁知道几年后这里会怎么样。” “我、我就知道你和你妈一样,牙尖刻薄。” “哼,没一个好东西。” 男人一改往日的沉闷,仿佛破罐子破摔一样歇斯底里,周红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那样。 “你是这个家的老大,你要好好照顾周二,他有出息以后才不会有人欺负你!” 周红愤然低头不语,双手握拳,她亲眼见过两家挣抢宅基地,冲突爆发时家里三个男孩的把家里两女一男的那家当爹的给打断腿了,农村的法则就是这样,拼不过力气,没有手腕,腿断了也只能忍气吞声。 可是,周礼群那样扭捏的个性,长大了又能打过谁? “他没出息的。”周红实话实说,父亲打了她一巴掌。 周红默默从嘴角扯出几根粘黏的发丝,和身边大多数女同学不同,她从小到大没被管过,没被矫正过,更没被打过,野蛮恣意生长成荆棘的样子,冷笑而刻薄。 掌风吹过来的时候,她有无数个姿势可以躲避,偏偏她莫名好清晰地看到了那粗糙枯瘪的掌心里的乌紫色皱纹,山水画一样,山势陡峭,水流平缓。 男人一动不动地驼着背,像无理取闹的孩子,捂住脸呜呜咽咽:“孽畜啊孽畜,我死了你就开心了,你们都开心了……” 他说他要死了。 六年后,他果然死了。 对于父母的癌症,周礼群在出租车上用谴责不忿的语气问周红知道不知道,那一瞬间周红恨得想掐住他的细脖子让他在自己怀里香消玉损。 你懂什么,你到底懂什么。 但是,那是一次失而复得的机会,她不想再与他失散了,什么话到嘴边又通通咽回去了,她说,对不起宝贝,你受苦了,你咬我吧,打我吧。遵循和周礼群在一起的基本常识,就是顺着他的逻辑说话。 弟弟脸上风云变幻,笑得古怪而泼辣,且这些特质来历不明,价值不详。 他从来都是个黏糊糊的大问题,他咬牙切齿地高潮,生理性泪水稀释了他的愤怒,溢出点滴委屈,怨恨,把他的雅致的脸庞装点得更加湿润妩媚。 我还会逃吗,周红摩挲着他的小腹想。 十五岁,好像根本没到要面对父母离世这件事的年纪。与命运短兵相接的那一刻,十五岁的周红只想逃。 女孩瞳光在房梁间离散又聚拢,漫不经心地说:“行了,等我高中毕业证拿到手我就去广东打工行了吧。” “啪”——周红又被打了。 【2】 她回到堂屋的时候脚步很轻,消瘦的脸颊高高肿起,以至于周礼群吓了一跳。他正收拾方桌上的碗筷,残羹剩菜倒进牛棚,再把盘子通通堆放在一个大搪瓷盆里,他干得特别认真,出神地低垂着一双凤眼,只能看到长长的睫毛,琥珀色的眼珠被遮得严实,周红突然被他睫毛形成的几何形状搞出了困惑,睫毛恍惚越到了眼尾越长,又是三角形又是梯形。 “姐,你的脸怎么了,”男孩脸色一变,“爹打你了?” “你把眼睛闭上。” 男孩茫然抬头,不明所以地冲周红阖上眼睛。 不是三角形,不是梯形,很规整的折扇扇面,像在她的书缝里被压成书签的合欢花。 那是最热的三伏天,可男孩的鼻子,嘴,浑身都亮晶晶湿淋淋的,沁着冰棍纸袋一样凉凉的水珠,又好像刚从大河里爬上岸,还来不及换湿衣服。 周红慢慢回过神,摸摸周礼群的太阳xue和rou脸颊,他挡下的那巴掌应该挺轻。 又试试周礼群额头的温度,也不发烧,也不中邪——打什么坏主意呢。 她太懂眼前这个小男孩了,她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一切判词都是她亲眼所见:豪无同理心,强烈排他性,别人的好照单全收,别人稍微自我一点,就立刻翻脸,敲骨吸髓地报复,乃至殃及无辜。 不是说人之初,性本善?究竟是什么颠覆了他对世界的信任,还是说,“恶”刻在基因里不可更改? 那天生的恶鬼抱住她,老气横秋的语气,一时间周红都不好意思阴谋论了:“姐,我支持你,不管爹怎么打算,你不要放弃。” 她挠头打哈哈:“放弃啥啊?” “上、上学、什么的。” “凭啥不能放弃,你告诉我凭啥?” 谁知周礼群说:“我喜欢你被老师夸,然后作文和孔子语录挂在一起,你必须永远得第一,上名人墙!” 天,那个怕她怕得比起老鼠见猫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周礼群去哪了,周红目瞪口呆,好久才反应过来:“小二,你是不是在对你姐实行某种暴政?” “你这样我在学校会很有面子。” 这话击中了少女的要害,她慢慢笑出声,那笑容稍显刻意,周礼群错过了她如此温暖的眼神,罕见的善意。 “或许,你可以眼睛睁开说话呢。” 周礼群一下红了脸,手足无措地放开她,声音突然发颤起来,鸽子血般的软唇磕磕绊绊地开合:“因为,因为姐,没有说可以睁开,所以,所以就一直闭着。” 他周岁都没过,本应该雌雄莫辨的年纪,绮年玉貌的年纪,不谙世事的年纪,就应该整天孩子气地想着“穿什么做什么我在学校才有面子”的年龄,却用和母亲肖似的大眼睛受惊般小心翼翼地斜斜看人,早熟下流的意味浑然天成,他又抿嘴,难过而虔诚。 可周红又不是神父,会被小男孩勾引,她气血反而上涌。 倒是会装,你有这么乖么? 难道恶魔在基因里留下了标记,她们真的是被恶魔选中的容器? 她才不信! “我不信,我就加倍对你好,我不信邪!我也着魔了!我跟老天比试似的,我把所有的激情都燃烧在你身上了!后来你终于像个正常孩子了,也爱撒娇,也爱笑,很甜也很乖,我太得意了——” 全村都知道她养出了一个娇贵公子哥,脸完全就不是中下贫农的样儿。 记忆訇然一响,成为满地碎片,放射出令人惊悚的尖利的光芒。眼泪在周红脸上干了,一道道皮肤收紧迫使她频繁地眨着眼睛,突然像发觉了什么好笑的事,她对被压在冰凉餐桌上的周礼群说:“其实我才是那个需要驱魔的人,为什么没有人救救我,你、你能救我吗?” 她把细长骨节的手放在弟弟罗马领衬衫高高的扣子上胡乱解着,头整个塞到他的脖颈弯吮吸舔舐,她嗅到陌生清冽苦涩的香水味,杂糅着体温轻佻的芬芳。 从下往上看,一边亲吻一边看着无动于衷的男人,他嘴唇和下颌裸露在淡金色的灯光里,晶莹而傲慢,雪白的裸体在黑色大理石桌面呈现。 岁月洗涤了某些记忆,弟弟现在的美貌与性感,改写了她犯下的罪恶,她感到无上甜蜜。 “我爱你,我爱你。” 温柔诡秘的红唇堵塞了她的欲望的出路,勾住她的脖子,轻轻抚慰她的鬓角,他宛若一握细沙般在女人手中不言不语,交换唾液,闭眼,再睁眼,含笑的眼睛单纯清澈。 整整二十年的牵挂,现在有了答案,整整二十年的悔恨,从一处黑暗到另一处黑暗,终于找到最后的出口。 爱。 爱他。 我爱他。 原来我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