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老狐狸小狐狸
瑞州现神医的传闻一散播开来，李莲花便抓紧时机在城中打出招牌，支了个摊。一次诊费五两银子，不会多也不会少。五两，这价格对生活在城中尚富足的百姓来说亦是不菲。但世间所谓神医者多是自命不凡，性情古怪的。像李莲花这般明码标价，客气周到的可罕见，因而很快就有人抱着试试的心态来问诊。 医者讲求望闻问切，李莲花察言观色、断脉听音的技术也不逊色，加之往年捯饬自己的破烂身体很有心得，开出来的方子连药房都说精妙。没用多长时间，城中百姓无不赞誉李神医果真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还因治好了郭县令爱女的喘症，连知县都将其奉为座上宾。 就在笛飞声以为时机成熟，他们该登门拜访天机山庄时，李莲花却说不急。他不去，方少爷的哑症就不会好。方少爷的哑症一日不好，天机山庄就一日比一日更着急。于是就那么又耗了一周，莲花楼楼主李神医与他的护卫竟被主动请进了天机山庄的主屋。 “我这小儿子从小就体弱多病。前阵子突然可以站起来行走了，我们都当他的身体有好转。没想到不过多久，就说不出话了。” 李莲花不曾见过十年前的何晓惠，仅是对这位女中豪杰有所耳闻。如今一观，虽然面貌年轻很多，但许是因为儿子的怪病，神色十分憔悴。他虽然将小宝视若知己，但岁数摆在这里，有时也不免代入为人父母的心情。抿了口茶，心中轻叹方多病到底年轻，行事还是不够周全。 “何堂主放心，您儿子的哑症，我多少有些把握。” 倒不如说，此事就是因他而起。李莲花轻咳一声，就是再厚脸皮，此时也不敢直视何晓惠的眼睛。 “不知李大夫是用什么法子诊病的？”何晓惠话一出口，突然感觉有些轻慢，连忙补充道：“也不瞒您......先前来过很多大夫，用药的，针灸的。这病没治好，我儿子先折腾瘦了一圈。” “哈哈......不用药，不针灸。有些病，要用心医。” 李莲花神秘一笑。 李神医说治疗环境要绝对安静，方少爷的寝房四周就真的一个人都没有。笛飞声摘下面具，李莲花也露出原貌，迈进房间。 方多病正抱臂缩在床上，低埋着头，听到脚步声也没有任何反应。 “方大少爷看起来不怎么欢迎我们嘛。老笛啊，不如咱回去吧。” “哼。” “——李莲花？！笛飞声？！” 那传闻中“得了哑症”，“体弱多病”的方少庄主猛然抬起头，一个箭步冲过来。碍于自己如今仅有十二岁的身高，没拍成肩膀，上手就抓住两人的袖子。 “嘘嘘嘘......” 李莲花赶紧伸出食指，方多病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装哑巴。 “好啊你们两个，我就知道你们肯定也......” 方多病还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个情况。他上一秒的记忆还在三人合力毁去噎鸣羽毛，下一秒，就坐在辆轮椅上，周遭的一切竟都像十年前的天机山庄。起初，他还以为是什么惑人心智的迷境，直到听说李相夷与笛飞声在东海大战双双殒命才发觉事有蹊跷。可自己如今功力全无，只能加紧修习李莲花传授给他的扬州慢，先让腿脚活动自如。 扬州慢再平和正气，也是绝对精妙艰深的功法。十二岁的小孩子经脉都不全，容纳不了如此磅礴的内力。昼夜不停强行修习之下，使他从皮到骨都在胀痛。这已是方多病结合从前所学，极力控制的结果。换作他人，多半要走火入魔。认清自己短时间内没有能力脱出山庄后，方多病只得出此下策，用装病来引起李莲花他们的注意。 “太乱来了。” 李莲花也感受到方多病身上与他同源的气息，稍加联想自然能猜到他此刻的状态。忙拉过他的手带到床铺上，二话不说，先向他体内注入一道真气，后与方多病一同运息几个周天，安抚他体内不断躁动的内力与因此受伤的经脉。 “我这不是，担心你们嘛......” 调息过之后，方多病身上登时一清，手腕和眼睛也不再刺痛了。他见李莲花运功时内力沉厚稳重，收力后也没有半点疲态，猜到他必然没有再被那碧茶之毒祸害，心中长舒一口气。期期艾艾地想说些什么，但看着那张真的与他偶像、师傅长得一模一样的脸，竟说不出从前那些对李莲花没大没小的不敬之词。 但堂堂方大少也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李莲花说不得，笛飞声还说不得吗？他立刻掉转火力，趾高气昂地对笛飞声招呼道：“干得好阿飞，你终于不跟金鸳盟一道啦。我就知道你可以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 笛飞声紧了紧拳头。要是平常，他早就一掌下去与方多病比划起来。可现在的方多病才刚过他的腰，连变声的时候都没到，说话奶声奶气。他实在计较不起来这么一个小娃娃。也罢，先记他一次。 ——当然，要是方多病知道他心中所想，肯定又要暴跳如雷了。 “你回头要好好孝敬你娘，何堂主可担心坏了。” 李莲花见两人又要掐起来，赶紧拽回话头。 “喔......” 一说起何晓惠，方多病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这几日，除了忍受筋脉胀痛，被一帮大夫时不时sao扰，他最难过的就是看他娘为了自己的病茶饭不思了。 几人把话说开，又将最近的近况和见闻交流一番，最后话题还是落回到角丽谯、万圣道以及南胤痋虫上。 “角丽谯近来没什么动作。自从听闻我殒身东海后，整个人就状若疯癫，几次试图从四顾门那边抢夺尸骨。” 笛飞声将无颜前些天向他汇报的事情说与两人听。因担心角丽谯起疑，无颜并不曾离开过金鸳盟，全靠十二护法才与笛飞声搭上线。 “盟中有三王坐阵，没有乱起来。但雪公血婆这些天似乎很忙碌，不知在做什么。他们应当还是效忠角丽谯的，角丽谯大概还有后手。” “是已经与万圣道勾结起来，还是又去找南胤的遗物了呢......” 方多病对笛飞声这要人命的艳福也是印象深刻，听罢不由抖了抖。 “只能日后再看了。” 修罗草、无心槐、业火痋，甚至连传说中的噎鸣神力三人都受过了。李莲花一叹，就算南胤再整出什么幺蛾子，他恐怕也只会见怪不怪。 “四顾门这些天也很沉寂，但我听说，佛彼白石依旧打算成立百川院？” 李莲花彻底卸下四顾门门主的身份，此时在三人之中背景竟最为单纯，但与之相对的，消息也不大灵通。很多事情，还要靠方多病来佐证。先前在他的有意引导下，东海一战金鸳盟与四顾门并未直接发生冲突，两方势力除了群龙无首外，应当没有什么变化。 “是的。牵头促成此事的，应该是石水。”方多病回忆起来。“说是为了给你报仇，也为让江湖上不再发生这样的悲剧，百川院要继续与所有祸害武林之人斗争下去。四顾门中的肖紫衿虽没有加入，但大力支持。可能是认为佛彼白石出走后，他继任四顾门就更有望了吧。” 从前的方多病很是崇拜惩恶扬善，伸张正义的百川院。但真的身处其中，却发现有太多身不由己，不足为外人道。那立志横扫jian佞宵小，守卫一方清净的少年侠士，最后也变成了多愁公子。 “行了。小小年纪，怎么老气横秋的。” 方多病一咬唇李莲花就知道他心里藏着事，上手就拍他的头。 “我不小！我前前后后都三十了！” “我和老笛还四十呢。” 无法反驳——方多病的气势瘪下去。很多时候，他总觉得除了年龄，自己还有很多比不上李莲花甚至笛飞声的。太天真，太单纯，李莲花曾这么教训他……但那又有什么不好？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三人共同在江湖闯荡一遭后，他看遍了人心险恶，也见证不少患难真情。愈发坚信，自己应当真诚行事，坦荡做人。终有一天，他多愁公子也能守得云开见月明，成就一番无悔人生的伟业。思及此，他的脊背又挺直起来。 习武先修心。李莲花见他聊几句闲话也能似有所悟的样子，暗道果然天资聪颖。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虽然现下的局势有些僵持，但我们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这业火痋，各位打算怎么拿回来？” “我们要去皇宫？” 笛飞声率先问道。虽然藏着子痋的罗摩鼎还远在一品坟中，但三人既已知道谜底，不好好利用可对不住先前那么多番的辛苦了。 “嗯，恐怕是避不过的。” 说罢，李莲花与笛飞声带着暗暗期待的视线看向方多病。 “啊——我呀？” 方多病有些尴尬，突然发现自己如今还真有些累赘。武功么武功没有，与昭翎公主的姻亲也还早着，甚至都跑不出这天机山庄，可谓十分人微言轻了。 “谁指望你了，我们在问最近宫中有什么动向。”笛飞声上上下下不怀好意地打量了一遍方多病，又补上一刀：“你现在这样进宫是去跟杨昀春比扳手腕吗。” 李莲花情不自禁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笑，不然炮仗真要炸了。 “——老笛是在安慰你不必勉强，你别会错意。” “我、我知道！” 对着李相夷那张玉质金相风姿飒爽的帅脸，方多病还真没办法失态。一甩袖子冷哼道：“也别小看本少爷。下月皇帝召开四时宴，届时皇亲国戚，三品以上官员皆能入席。此宴自然也请去了我爹。那时候宫中的守备应该俱在一处，极乐塔这种禁地，不会有人在。你们要溜进去，就趁这个机会。” “多谢方少爷为我们指了一条明路。” 李莲花端正地行了半礼。 方多病知道李莲花在哄他，可没办法，就是感觉颇为受用。不一会儿，突然察觉什么，狐疑地扫了扫两人。这笛飞声，什么时候那么牙尖嘴利了？还有这李莲花，什么时候那么帮着笛飞声说话了？有问题，大有问题。 “说来你们两个的东海之战是......” “我败了。” 笛飞声言简意赅。 “那当然，我师傅怎会输给你？” “等等。你现在认我是师傅了？那就赶快下跪奉茶，让我好好改改你这不尊师重道的性子。” 三人嘴上战成一团，偶然从窗缝漏出的只言片语，被南归的候鸟衔走，飞翔在春日烂漫的清风里。 何晓惠先前对李莲花此人其实是十分怀疑的。谁叫他看上去太过年轻，又带着一个武功似乎深不见底的护卫，突然从瑞州城冒出来，来历背景皆不详。若非此番实在走投无路，能找到的名医都访了个遍，否则并不会请他来看病。 可现在——何晓惠见这李神医只用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也没叫人准备什么药材器具就还给她一个说话掷地有声、字正腔圆的小宝，瞬间什么样的思虑与隐忧都烟消云散。千恩万谢自不必说，还要等方尚书下了朝来当面问候，说着就要带两人先去拿赏银，天机山庄的宝库也任君挑选。 李莲花当然不会由着徒弟惹出的祸事败家，连连推拒。表示医者治病救人，全是本分。且做人立身处世要有原则，他不管多大的疑难杂症，诊费也不更不改，就是五两银子。普天下竟有如此一位杏林春满，大医精诚的神医，可把何晓惠感动得不行。 不过李神医倒也不是全无私心。他对何堂主说，自己与方小公子一见如故，惟愿结交一番，往后互通书信。接着状似不经意间发现方多病的身子弱，而他恰巧知晓一种药汁喝下后很有效果。自此便有了经常登门，与方多病接触的理由。 也确实如李神医所言，方多病开始喝药以后，身子骨是一天比一天强健，也不再有突然头昏，或四肢酸痛的毛病了。而其中原委却只有他们三人知道——那药汁只是山间野莓榨成的果汁，真正起效用的是李相夷半生绝学“扬州慢”。隔三差五来运上一周天，方多病的身体怎可能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