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灵(10-14)
(10) 阿诗勒隼讨厌烟柳巷子招揽客人的女人们,准确来说他讨厌想起小义父与这胭脂熏人的烟柳巷子有何联系。最让他厌烦的是那日得知自己珍藏多年的手帕竟是从那些妓女之手得来了,这让阿诗勒隼难受得很,一生气就把帕子扔了,心里想着再也不要和小义父说话了。 结果当晚就好生后悔,入夜之后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闭眼都是那雨后小义父给他擦脸的回忆,又气又恼,他早该想到的,小义父哪会绣帕子。倔着劲再躺一会,悔意就爬上来,折磨得阿诗勒隼无法入睡,小义父也送过他自己亲手做的,说来说去都是小义父给的,心意总不能是假的,阿诗勒隼想着,心里纠结只有他本人知道。过了一会儿干脆爬起来,随手扯了件衣服出门寻帕子,说到底还是舍不得小义父送的东西,哪怕是别人处转手给他的。 阿诗勒隼最讨厌江南了,他说不上为什么,有可能是因为这里总是湿漉漉的,有可能是打他主意的妓女,也有可能抓住了小义父花天酒地的辫子。好巧不巧,今夜又下了雨,阿诗勒隼外衣淋湿了,靠着草原狼崽的敏锐才雨雾里找到方向,向着扔帕子的地方走。阿诗勒隼来回找了三圈也不见白天扔的帕子,那帕子绣得仔细,有可能被人捡走了,也有可能被风吹进河里顺水流走了,反正不论哪种情况,都是找不到了。 很多东西不紧紧抓住就会溜走,阿诗勒隼学不会这样的道理,在雨里浇了个透心凉,吹透丧气的回客栈去。 等回了房间,白日里的气愤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委屈,他怎么也睡不着,寻了纸笔要给小义父写信,好像这样就不会被委屈和孤寂纠缠。白纸摊开,熟练的写上义父安好,他总是给蒙毅写信,刚来江南时十天要发出三封,主要讲些路上风景,碰到过的人,还有一些藏在行间对蒙毅的情愫,不知道蒙毅能不能看出来,他并不想这样,但是写起来总是克制不住,等信发出去,又觉得自己真是讨厌。不过,其实他更担心信使弄丢了自己的信,小时候在草原上跑来跑去,这次跟商队出门才知道家远信难达。刚出门时还打算每次给小义父写信一定要捎带一颗夜明珠回去,等到真托人送信的时候,才意识到这种贵重东西哪能给人,难怪小义父给自己系个荷包。 等等,不会荷包也是别人给的吧?阿诗勒隼把贴身带的荷包拿出来,对着蜡烛端详荷包上的花纹,奈何他并不懂刺绣,也看不出究竟是哪来的。阿诗勒隼有些烦躁,将荷包里的夜明珠都倒出来,大大小小的也有十来颗,都是会亮的,不过此刻被蜡烛明亮的火光遮掩了自身的光芒。他刚到江南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去寻珠子,看了店里的,才想起来忘记问小义父大小,索性都买了一颗,最大的一颗也就两个拇指大小。这还是考虑了携带是否便捷的结果。 阿诗勒隼清点了一遍珠子数量,确认没有差错之后装好,专心写他的“家书”。除去问好,详细交代近日发生的事,着重说着帕子,妓女,结尾忍无可忍,干脆直接问小义父是不是来过江南的烟柳巷子,所言怨气滔滔,连阿诗勒隼自己都觉得矫情。当事人仔细思考,正犹豫要不要装进信封发回草原,想来小义父也不会责备他,最大可能还要嘲笑他被妓女吓跑。小义父一直都是装糊涂转移话题的高手,惯会模糊概念,阿诗勒隼深有体会。有时候,他真心怀疑小义父十分清楚自己对他的心思,只是不说,这样就不会破坏现有的父慈子孝的假象,好像他就是小时候那个追着神灵屁股的糯米团子,蒙毅还是那个牵着老红马刚来草原的闲散混子。 哪有那么多好像,阿诗勒隼一路过来,虽然这个年龄还不懂什么叫物是人非,但也看过了许多妻离子散,对着悲惨的现实有了浅薄的认识,心里也时常嘲讽小义父这回避,对这虚假的父慈子孝嗤之以鼻。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他还没有勇气,也没有底气打破这虚假的幻象,更不愿意承担这之后可能的结果,不得已要像对面戏台的唱戏人,画着小义父喜欢的油彩,装作一个出门历练的养子。 好在他这次并不用对“信发或者不发”这个问题纠结很久,因为就在他踟蹰的时候,同行的长辈慌张的推门而入。长辈的样子,只能用慌乱来形容,草原的长辈向来以稳重自持,阿诗勒隼还从没见过长辈如此慌张的样子,更别提那斗笠还不断流着泥水,不用靠近都能闻到土腥味。 “长……”阿诗勒隼还没说完,就被长辈薅起来,粗暴的催促他收拾行李。 阿诗勒隼被这套动作吓到了,听话的快速整理行李,紧接着听到长辈颤抖的声音呢喃着:“快回草原,开战了。” (11) 阿诗勒隼家书到达的时候,蒙毅正在和草原上的部族篝火聚会。 这还要说到隔壁大丫。想必各位还有印象,就是阿隼反复强调不可以收做义女的大丫。大丫嫁人早,怀孕早,前些日子正好分娩,难产,产婆接生了两个时辰不见效果,没办法,大丫丈夫去三步一叩去请蒙毅。你们说怎么着,蒙毅去了绕着帐篷走了几圈,大丫就顺了,最后母子平安。 蒙毅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有些神灵的力量。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是草原人对此深信不疑,为了庆祝大丫母子平安,他那个深爱她的丈夫掏了钱办篝火晚会,说什么都要请蒙毅去。 自阿诗勒隼走后,蒙毅越发闲散,整日无所事事,小屁孩在的时候不觉得重要,人走了才发现连个和自己策马的人都没有了。那自收养阿诗勒隼后就不知不觉小时的孤寂大有卷土重来的意思,为了不让卷土重来的寂寞击垮自己,蒙毅给自己找了事情,白日里去帮草原牧民放羊,夜晚就整理那些堆积的还没有给阿诗勒隼折纸的日记。 那些日记堆在角落看着不多,真按时间排了序才发现数量远超蒙毅想象。蒙毅也很奇怪自己怎么那么多记录,翻开来看才想起来有很多是给阿诗勒隼讲的故事。阿诗勒隼小时候说什么都要跟蒙毅一起住,晚上不愿意睡觉,追着蒙毅讲故事,小孩子都喜欢听故事,阿诗勒隼也不例外。蒙毅是个现代人,又活了百八千年,故事多的很,说是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可是真到说的时候,才发现那些夹杂着欲望,人性的故事没法对糯米团子开口。最后讲起了蒙毅小时候听的白雪公主,讲了三次阿诗勒隼就不要听了。 草原孩子皮实,根本不想听小公主,蒙毅没办法就给阿诗勒隼讲百家讲坛,再加上自己百八年学的兵法,小孩听得认真,认真的没多久就睡了,果然在什么时候学习都让人犯困。 好在小孩精神强,第二天强烈要求蒙毅写下来,等他下次再看,就这样蒙毅记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翻看倒是有趣。看着看着就觉得不对劲,原来他这些年的生活都是围绕着阿诗勒隼行进的,那些日常里的细碎,事无巨细都记录在册。蒙毅忽然有些心酸,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原来这些日子的苦闷和闲散都是因为阿诗勒隼不在了,而他还没有意识到小孩在他过去生活中的占比,装作即使小孩不在也没什么特殊的。 这倒不能完全责怪蒙毅,想来任谁活了这么久,都不会敏锐的察觉到周围,更别提经历了那么多乱世,离散的蒙毅,想必已经觉得自己达到了超脱的品性,对周围一切都可以拿的起放得下。在这方面他确实有了神灵的感觉,不过假神灵就是假神灵,即使活的久也无法成为真正的神灵,就比如此刻他对阿诗勒隼的想念和担心绝不是凌驾在凡人之上的神灵会有的。 不知道小孩在外面会不会受欺负,蒙毅头一次体会到了担忧的苦闷,情到深处,甚至产生了去寻人的想法。不过他现在出不去,老红马在阿诗勒隼走后一月就走了,那天蒙毅去给他喂食,到的时候只有冰凉的尸体,想来走的平静,也算安好。 蒙毅并非不能再寻一匹马,主要是他也不清楚阿诗勒隼去处,寻人想法只能搁置。这苦闷的日子里,阿诗勒隼来信变成了排遣的方法,只是等待的日子更加难受。蒙毅将小孩的家书整理成集,小心的收在最宝贵的箱子里,那里有他的旧手机,一些纪念品,曾经还有玉漱对于他唯一的纪念品,后来在阿诗勒隼殷切的眼神下送给了小孩,就是那条手帕。 大丫丈夫提议的篝火晚会是这些日子难得让蒙毅有些精神的活动,所以“神灵”决定出席。等他坐在篝火旁阅读阿诗勒隼来信的时候又有些后悔,谁能想到正赶上信使回来。 跳动的篝火让他看不清字,不过连蒙带猜也弄明白了信上写的什么。 义父安好。我已到江南三月有余,去了义父说了的巷子,不明白怎么总有姑娘向我招手。长辈说他们与我有意,想要与我欢好,让我寻个好看的姑娘体味人事。我便仔细瞧着,也看看义父说的温柔乡,怎么看来都不如义父。 对了,我去了珠宝铺子,忘记问义父想要多大的珠子了,就都买了些,回去给义父当弹珠玩儿…… 蒙毅仔细看下来,等信的心情一扫而空,恨不得隔空把阿诗勒隼揪回来暴打一顿。好的不学学会调戏义父了! 蒙毅气愤的想着,全然想不起来阿诗勒隼上一封信也是这般没大没小。 信仔细读了两遍,折起来放在怀里收好,正动作着,忽然听到长老说些神灵,蒙毅正要仔细听,就被两个草原人架起来,半推半就到族人中间。 蒙毅不明所以,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只感觉沸腾的草原人抬起他,像电视剧一样将他抛起接住,在众人的欢呼声里,他只听到长老如同恶魔一样的话语。 “我们将在神灵的指引下,越过玉门关,拥有更富饶广袤的土地。” (12) 这一年第一场雪的时候,阿诗勒隼正带人攻打朔州。他变化极大,不止在那一身银白色的盔甲,还有周身的气场,如果说当年蒙毅在狼群嘴里抢下来的是只糯米团子,第一次出门游历的阿诗勒隼是个刚入世的少年,那么现在的阿诗勒隼更像蒙毅行李里的剑,冷硬锋利。 这并不只是因为他和族里长辈一路逃亡,颠簸和溃逃还不足以击穿阿诗勒隼的意志,仔细说来他还救了族里长辈好多次。在整个逃亡途中并不像其他吓怕胆子的小屁孩,处理伤口,挑选路线老练的,虽然偶有错误,但是总能借助敏锐的观察力扭转局势,这得益于蒙毅的教导,那些昏昏欲睡的睡前故事在逃亡途中不止救了他一次。 那晚写的信早就看不清字了,信纸也算历经波澜,如今边角卷起,还沾着血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古物。这一路阿诗勒隼一直带着,心想给自己的家书一个圆满的结尾。在决定闯关的那个夜晚,阿诗勒隼反复看了好几遍,他看不清字,但是能回想起自己写信时的决绝,也许他不应该把信带回去,那些犹豫和纠结又出现了,阿诗勒隼皱着眉头仔细思考,最后还是将早已不像样子的信纸折好,小心的装进夜明珠荷包里,放在贴着心口的位置。 阿诗勒隼整顿了人手,他早已经成为这个小商队的首领,不过如今的小商队也不是当初的小商队,在这一路上,凡是碰到族人阿诗勒隼都会捎带上,虽然他并不保证会把每一个族人都带回草原。 闯关的过程并不顺利,一行人被城里的部队冲散了,最后阿诗勒隼在约定的地点等了一整天,也不见走散的人,想来是永远的留在城里。阿诗勒隼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这一路上他已经送走很多人了,越是这样,归家的心就越重,他想念父母,想念小义父。他成了小队的主心骨,却很少有人洞察他每个决定后隐藏的害怕,害怕就留在这里,害怕再也看父母亲人,害怕再也看不到小义父。 还好他活下来了,阿诗勒隼格外庆幸。出关之后便是草原的地盘,一路走来还算平安,虽然被人拦下来检查,但是确认了他的身份之后迅速放行。阿诗勒隼借了匹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驰在草原上,只为了快写到家。 等真到了家附近,又有些犹豫,深刻的体会了什么叫近乡情怯,找了水缸仔细检查自己脸上的伤口,确认不打紧之后去父母周围转了一圈。阿娜的眼泪差点把阿诗勒隼冲跑,要阿诗勒隼安慰了许久才安心。 等阿娜情绪安稳了,阿诗勒隼也坐不住了,迫不及待的要去找小义父。阿诗勒隼太着急去见小义父了,没看出阿娜的欲言又止…… 时至今日,阿诗勒隼还记得那天去找小义父的心情,他原以为自己历尽千险马上就能看到心心念念的人了,没想到熟悉的院子周围站了许多不认识的人,那些自称护卫的人包围了小义父的院子,占据了他度过整个童年的帐篷,还拦住了他和小义父接近的路。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阿诗勒隼怎么也没想到的。长老听了与他同行的人的举荐,给了阿诗勒隼远高于同龄人的职位,阿诗勒隼明白长老的意思,但他无意征战,想婉拒,就听长老直言神灵的意思。 神灵最心爱的孩子会为他夺得最好的土地, 对吧。 阿诗勒隼深深望了长老一眼,握紧手里的荷包,又看向小义父的帐篷。 对的,他会为小义父拿到最好的,永远。 (13) 这天一早,蒙毅掀起门帘才发现下雪了,鹅毛大雪密密麻麻的,地面已经铺满了厚厚一层,冷气让他精神了许多。那点被暖炉熏出来的困意消退了,他想起那天他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场景。 他还来不及感慨时间变化,身后就贴上来一具温热的身体,不用想就知道是阿诗勒隼。这个他半手带大的孩子个头已经高过了他,任谁都很那想象他曾经是个窝在自己怀里的小屁孩。小屁孩是长大了,不知什么走上了大逆不道的道路,一手拦腰圈住小义父,头搭在蒙毅肩上,呼出的热气就喷到蒙毅耳垂上,弄得蒙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蒙毅耳朵很敏感,被这痒意激的一动。 像是知道他要说些什么,阿诗勒隼干脆含住那边耳垂,手臂一用力就把小义父拖回了暖洋洋的帐篷。这些年的战乱,让小屁孩成熟了不少,最直观的就是个头和力气。这些力气,在战争结束的年代,都用在了把小义父拖回自己身边上,那力道,蒙毅一度怀疑阿诗勒隼在害怕自己准备离开,离开草原,离开阿诗勒隼。 这不是没有前事的,蒙毅几年前就打算离开。战乱会让草原失去神灵的庇护,阿诗勒隼深有体会,所以他一定要盯住小义父,盯住神灵。不过现在看来,即使战争结束了,神灵也不会得到应得待遇,最起码此时不会,蒙毅被逆子惊人的力道带到床上的时候心里如是想。 人家都说春天狼崽发情,但是他家狼崽看起来时刻都处于春天。阿诗勒隼把小义父甩到床上,借着姿势起身而上,直接骑跨到小义父腰上,像条巨型犬把头埋到小义父颈窝,毛茸茸的头大刮蹭着蒙毅脖子。 他刚睡醒,嗓音有些沙哑,就这么撒着娇,黏糊糊的求着糖球,“义父~” 蒙毅不搭理他,他就在颈窝蹭个没完。把蒙毅蹭痒了,干脆扯着那头卷毛,故作凶狠地说:“下去。” 阿诗勒隼不听,逮到机会咬了一口蒙毅下巴,也不介意最近没搭理的胡茬,就着得逞舔了又舔,像是真的得到了糖球的小狗,不舍得一口吃了,就伸出舌头舔舔解馋。 “义父~帮帮我~”阿诗勒隼闷声道,知道蒙毅不舍得扯捅他头发,就一头埋到蒙毅颈窝,对着外露的脖颈一顿啃咬,吮吸,一定要弄出点红印子。 蒙毅是真拿他没法,不想搭理逆子,对方就压着他又啃又咬,那下面的东西顶着他腿根,让他禁不住想起昨晚的神魂颠倒。蒙毅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每次都能让这个逆子得逞,想到昨晚那些不堪今早回想的事,蒙毅恨不得找个地方钻下去,气恼地想把阿诗勒隼掀下去。他差一点就成功了,阿诗勒隼的动作停滞了,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只一瞬蒙毅就后悔了。阿诗勒隼有很多动作会让蒙毅回想起那疯狂的一晚,他没法忘记小屁孩的悲伤,绝望,孤注一掷,更没法看到小屁孩哭鼻子。或许这就是蒙毅一再让步的原因。 显然阿诗勒隼深谙此道,蒙毅也知道,但是没有办法,只能伸出手,抚摸小狼崽的脑袋,默认了要给小狼崽分颗糖球吃。 蒙毅并不是一直都这般予取予夺,这还要说到几年前,那时候草原还是长老说了算的时候。正常来说,蒙毅已经游荡了几百年,见过不少战争,有些是保卫家园,有些是单纯的想要扩张,发展到了一定地步,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真到了那一刻,他还是无法平静的接受。也许是草原十几年的安逸,让他已经忘记了上一次战争是什么时候。 好在他已经活了很久了,久到很快就接受了长老这一决定。唯一困扰他的是走还是不走的决定。通常来说,蒙毅会离开战乱的地方,他已经看够了战争和流离失所,而他不是真正的神灵,救不了任何人,唯一能做也就是躲开,多少有些眼不见为净的意思。可是这次有些不同,长老率先控制住了神灵是一个阻碍他远走的困难,虽然他可以找机会跑出去,但是他还面临更大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他的养子还不知道在哪里。 蒙毅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看着整理的一打信件,蒙毅确信自己没法就这么扔下样子跑路。如果他知道阿隼现在身自何处还好一些,偏偏这个小兔崽子写了那么多信,从来不说自己究竟在哪里。不过想回来,即使信上写了,现在也不一定在那里了,蒙毅很早就教过阿诗勒隼看见情况不妙要赶紧逃跑。这仗打起来,就更难找人了。 思及此处,蒙毅难免担心小屁孩,也不知道饿到没有,受没受伤。这担心从开战起就纠缠这蒙毅,为了不让自己被这担忧击垮,蒙毅给自己找了事情。他把阿诗勒隼留在自己这里的东西翻出来,整理好,和那些书信放在一起。这种事不做还好,真整理起来才发现小孩放在自己这里的东西真的好多,蒙毅不得不腾出一个专门的角落用来对方阿诗勒隼的玩具,衣物,还有自己给做的木头剑,弓弩…… 小孩从小就喜欢这些打斗的东西,倒是真的遗传了草原好斗的性子,像条狼崽,不管能不能赢,都要上去咬一口。蒙毅那些弓弩看了又看,又开始担心阿诗勒隼被无眼的刀剑伤到。他这里小孩的东西太多,碰到了难免联想,一联想就要担心,后来蒙毅干脆不收拾了,那些收拾一半的东西就随意东放一些,西放一些。 监看他的士兵对神灵很是尊重,最大限度给他自由,甚至主动帮蒙毅收拾东西。不过蒙毅不想别人碰养子的东西,就婉拒了这份热情。 蒙毅不想阿诗勒隼和战争有什么交集,这不止是因为蒙毅厌恶战争,更是因为蒙毅比任何都知道战争会带来什么,如果可以蒙毅希望这个从小跟着自己的小孩远离战争。如果可以,最好小孩和自己一起走,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现实总会和人开玩笑,蒙毅深深认识到这点,并且还知道有时候现实会和你开一个死亡玩笑。这还要说到那天蒙毅给自己的小盆栽浇水,这是他找到的缓解担忧的新方法。最近看守告诉他看到过阿诗勒隼,这让蒙毅的担心稍有缓解,但是他还是坚持了养花的习惯。那天下午,蒙毅记得很清楚,太阳刚落山,西边一片火烧云,看来明天是个晴天,他还在和看守说些不着调的话,一抬头就看到了小院外的阿诗勒隼。 即使距离很远,只够他看个大概,甚至看不清脸,即使他已有一年多没见过自己的养子,但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从小跟着自己的小孩。准确来说,这个小孩是蒙毅养孩子多年积累的印象,就像父母眼里,无论孩子长多大,都还是孩子。这让他忽视了阿诗勒隼现在已经长的人高马大,是一个完全的,拥有自我意识和行动能力的成年人。 蒙毅手里的木瓢掉到了地上,因为小孩已经长成了他陌生的样子,虽然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自己养子。如今的小孩穿着银白的盔甲,骑在全副武装的战马上,小隼绕着他飞了一圈,最后落在阿诗勒隼架起的手臂上。夕阳下,阿诗勒隼整理了自己的装束,打马离开。 蒙毅知道自己的养子的去向,这次他不用再在书信寥寥的描述里推测阿诗勒隼的行程与际遇,他从未如此洞悉未来。 (14) 这闹剧一般的战争持续了一年左右,最后以草原的少年将军结束长老性命为结尾。草原人不会忘记那个冬夜,本应该出兵朔州的阿诗勒隼带人回到长老的营地,凭借精良的装备,和骁勇的作战,结束了长老为中心的主战派。那是一群年轻人,拥护着身上还沾着长老鲜血的阿诗勒隼,在被血液沁红的雪地上欢呼着战争的结束。 时至今日,草原上仍有不少人觉得这场反派的主要原因是阿诗勒隼和长老的私仇,并非对外宣称的为了族人幸福安定,毕竟在这草原上大多数人都认为阿诗勒隼的阿娜是被长老害死的。如果有人正面问阿诗勒隼,想必他也没法果断说出全然不关自己阿娜的死。 说起来,草原上的人并不熟悉阿诗勒隼,即使他们或多或少的看着阿诗勒隼长大。但是如果你询问草原人对阿诗勒隼的印象,此前便是这是神灵最宠爱的孩子,之后便是这是草原上最善征战的孩子。这样的印象一直到阿诗勒隼造反,于是便在原有的印象上再加上类似于打不过,不好惹,或者穷凶极恶,更有甚者,会感叹原先可爱善良的孩子如何变成杀人面不改色的恶徒。 这是没见过战场的人,阿诗勒隼不愿与这些人争辩。至于他阿娜的死,但不是草原上流传的因为他权力扩大,而被嫉妒的长老挟持杀害。虽然不是,但这确实是压垮阿诗勒隼的最后的稻草,促使他决定另立新主的契机。 一年来,阿诗勒隼在战场上从未输过,起初他满腔热血,觉得这是神灵的眷顾,但是战场很快击溃了少年的幻想,每日他都要汇总战死族人的姓名,那些名字在他笔下飞速略过,寥寥几笔就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有人说战争会让人麻木,阿诗勒隼并不觉得,热血凉了,他便无心再战,刀挥起来,难免想起小义父在小院子教他习武时所说的平安,杀了人,就要想到生辰是小义父给自己系在胸口的护身符。 那东西不大,折成四角方形,被阿诗勒隼借给了那天出征的小胖。草原上四师轮值,那日是熊师出门,小胖特意向阿诗勒隼借了护身符,说是借借神灵的灵气。灵气并没有照顾他,小胖回来的时候已经冰凉了,护身符也不知道丢到了哪里。 阿诗勒隼此生头一次对神灵产生了怀疑,烟柳巷妓女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甚至可以回想起她嘲讽的神情。神灵要是真有用,为何会给他的族人带来灾难,那冰凉的尸体可是神灵所想;神灵要是真有用,怎么会让自己承受战争的苦难和相思的煎熬。神灵从未惠顾这片草原,阿诗勒隼失去了战斗的力气,随即而来的是满腔怒火,一想到族人在拼死拼活,而长老们坐享其得,阿诗勒隼就无法克制自己的怒气。 于是,在一个雪夜,阿诗勒隼聚集了亲信,袭击了长老的营地,根据计划快速控制住所有人员。狼崽长大了,不再是委屈舔着皮毛的小崽子,而是张嘴便可咬死目标的头狼。 行动按照既定计划,没有一丝纰漏,阿诗勒隼亲自结束了长老的性命。血星迸到他脸上,那套银白色的盔甲沾了血,看起来像是那个阴暗角落里爬出来的恶魔。如果此时有人知道他对蒙毅的渴求,或许会当场纠结起一波人烧死这个地狱爬出来的污秽魔鬼。 属下提议先去找蒙毅,毕竟神灵在草原上很有声望,如果不得到神灵的承认,后续事情都会很难办,光是杀掉长老的事就很难解释。 阿诗勒隼随意瞥了一眼,“哪有什么神灵?” 属下被这大逆不道的话惊呆了,看表情很是怀疑主帅被什么妖怪附体了,就跟长老一样。 阿诗勒隼把自己的刀擦干净,收好,草草嘱咐了几句,在属下异样的眼神里就出门去。他心慌得很,说不上为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已经认定了神灵是假的,为什么还是自觉的走到小义父的院子。 小义父的帐篷亮着烛火,在风雪里看起来暖洋洋的。不知道是不是暖黄的烛火触动了阿诗勒隼的内心,让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样子,像是一条丧家犬,浑身血迹,无家可归。阿诗勒隼停了脚步,也许自己不应该现在去,他甚至没想好自己来干什么。是戳穿这个假神灵,还是来递上自己揣了一路的珠子,亦或者是那封没送出的家书,再或者说说这么久的痛苦,就像小时候什么事都要和小义父分享一样。 其实并不需要阿诗勒隼纠结多久,因为蒙毅正好出门。阿诗勒隼远远看到了蒙毅的身影,他魂牵梦萦的人,夜夜都要入梦折磨他的人,穿着一身轻裘,背着阿诗勒隼熟悉的小包裹,绕去帐篷后面牵出一匹马,不是阿诗勒隼年少时骑的老红马。 阿诗勒隼没空体会这种物是人非的心酸,因为他猛然意识到这样的场景和他初次碰到小义父是如此的相似,那时候小义父居无定所,走走停停来到草原,而如今他也可以结束自己现在并不算安定的生活,去往别处,一如他当初来到草原一样。 也许神灵并非是假的,只是他厌倦了动荡了草原,决定离开这片散发着血腥味的土地。而他的族人失去了神灵的庇护,他也失去了神灵的宠爱。 不,不可以这样。阿诗勒隼全然想不起刚才的不屑,快步上前去,甚至还因为积雪踉跄了两下,这让他看起来更加狼狈,但是他没有时间估计这些,才勉强在小义父打马要走时,拉扯住那匹的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