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醒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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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醒梦》 他不乐意醒,终日窝在房内饮酒,大门不出,衣着不换,就是家中老仆担忧不过送些吃食来也叫他用空坛子砸了去,又怒瞪那双血似的眼睛,从喉间发出嘶哑的声来,喝着叫人滚远些。下仆见他这样,全吓得不轻,张张脸蛋煞白,恐他怒极会要了命,便将房门一关,连滚带爬地跑远,只有他让人送酒时才来。 几坛子酒让他喝净了,空坛在房内堆积乱放,有些让他砸碎留下一地碎片,有些又叫他当作痰盂器具,尿在里头又呕在里头,弄得满屋子混杂股让人难以忍受的怪味。他油头垢面浑身脏污,身上的味也早已压过房里的味,而他习惯了也就闻不着,索性就这么躺坐在地上,觉得心抽痛了便抓着酒坛倒下,喉结上下不停动,囫囵吞下酒水,却是尝也不尝。 他想要醉,醉了便能到梦里瞧见他想看到的面容。那人即便只是在一旁站着他也看得欢喜,若是动起来,同他说上几句,泪水就从眼眶里滚滚落下来,怎么也控制不住。 有那么几回他醉得利害,怀中抱着酒坛倒在地上睡去了,梦到那人捏着鼻子朝自己走来,一脸厌恶嫌弃的神色,开口说道:“你这癫子浑身什么味!叫人闻了连前日吃的饭都要吐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只见那人一挥手,便从梦里醒来了,睁眼时看到的也只是自个儿抬起手想要抓住些什么的模样。 他几只手指在空中抽了抽,动弹几下,随后握成拳紧攥着,又贴在眼上,嘴角颤动,憋着一口气倔着不肯哭,最后仍旧是受不住了,躺在地上蜷缩成一个球来,身体抖着,从眼里流下浊泪,喉间也发出阵阵不甘的低吼。 他哭了许久,仍旧觉得心中疼痛,每吸进去的一口清气仿佛一只只手似的向四边不断扯拽脏器,让他疼得呼不过吸来。他疼极了,又怒极了,先前阵阵钻心痛苦尽数化为怒火,让他咬牙切齿,在脑中,心中,口中不断斥责那人,说她没有良心,又骂她狠辣,但到头来却又全成了啜泣。只听见他哭着从嘴缝里溜出些许微弱的气来,问道:“为什么留我一人?” 哭了会,他便感到身心劳累,加上酒醉,眼前景象慢慢模糊起来,后觉得眼皮沉重如千斤巨石,很快睡下了。 这回梦境如世外桃源,周遭云雾缭绕,远处山林层叠,眼前又有悬崖瀑布,湍流直下激得水花四溅,偶还可听见鸟鸣清脆,如同仙乐,叫人疲惫如风吹,一去而空。 他站在原地四下环顾找寻某个身影,却怎么也看不见,原以为这梦又是个空梦,正要叹息时却听见不远处传来那人的声音,语气乐呵:“阿盏,这儿!快过来,我刚挖出一坛好酒,你同我一齐品尝!” 这灵动而喜悦的声音使得他有些恍神,思绪忽的飘回先前去。那时她也如现在一般,站在老树下,一身原本白净的衣裳染上泥土黄褐,就连脸上也是有了些尘灰,看起来如同个肮脏的小乞子,让人觉得好笑。她倒是不在意,摇晃着手呼和人,又跪在地上用双手拍去土,拎着埋在地下的酒坛子拿上来,随后红布一揭,便将脑袋凑近了去,痴痴地闻酒香。 他记得自己总会在她要倒酒时赶忙上前,用腰间挂着的壶中清水沾湿绢帕,蹲在她身旁给细细擦了手,直到看不见脏污了才松开,见她一副嫌恶的模样却只觉得可爱,哼笑着让她倒酒。 待他回过神来,早已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一处席地而坐。面前一张石桌,上摆着桃梅杏枣,美酒佳酿用以玉器盛放,一旁瓷碟里是桂花鱼片糕,极为丰富。他一抬头,也就瞧见了心中思念的人一一墨发以银冠冠起,肤色些许苍白,衬得口唇犹如点缀朱红,一双媚眼如丝,低垂上扬仿若勾人心魄,叫他如何也移不开眼。 “为什么许久不来找我?”他拿起玉杯将酒液一饮而尽后轻轻放下,问道。 那人瞥了他一眼,笑了笑,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伸手拿了一颗大桃在衣间随意搓揉,咬下一口,只听得清脆的声音响起,又听她咀嚼几下后咕嘟咽下桃rou,这才说:“我找你做甚?” 这话让他觉得胸口暗暗抽疼,但也只是从鼻间吐出一口长气,定了定神,语气有些许不甘:“为什么不让我找到你?” 那人仍旧是看他几眼,后自顾啃了几口桃子,拿起桌上的酒饮尽,又抓着酒壶把手给他和自己倒满一杯,再喝了,才说:“你找我做甚?” 他一双疲惫的眼睛瞬间变得通红,湿润,泪水噙在眼眶里久久不下来,他又抽了口气,仰起头来闭上眼睛,似乎想阻止泪水落下,但那两行清泪仍旧从眼尾爬下,在他的衣裳上晕开来一片湿褐。 “你哭什么?”那人见他这副模样,这才将手中啃过半的桃放下来,双手慌张地往身上擦去,又连忙从衣襟处掏出张帕子递上前去,说:“男子汉大丈夫,这怎么说哭就哭!你快给擦擦,这模样叫人看见得笑你娘儿们气了!” 那人见他并未接过帕子,仍旧仰着头闭着眼,什么也不说,只有喉结上下动了动,一副难以讨好而油盐不进的模样,于是坐起来向前探身过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胸口,喊了几声,依旧没什么变化。这时她才有些无奈地勾唇笑了,叹息一声,见他终于低下头来睁开眼看她,才轻声说:“人死后一切皆成空,尘归尘土归土,我一死人天天找你做甚?” 他似乎想说些甚么辩驳的话,她却不给机会,继续说道:“你该忘了,这都半年有余,你还一副寻死觅活的模样,澡也不洗衣裳也不换,浑身上下一股馊味,你招笑不招笑!” “你又问为何不让你找我。”那人说到这儿,顿了顿,拿起酒杯小酌一口,又拿了酒壶给自己添酒,手伸到他那正要倒酒,见仍旧是满的,便收回手放下,继续说道:“我和你说过什么?” “不知道。”他低垂着眼睛,似乎不愿过多回忆,过了许久才不情不愿地用嘶哑的声音回答。 “我叫你忘了,做回你逍遥快活公子哥,叫你游山玩水赏景赏人,莫要过多牵挂,叫你再寻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好好过一生……” “我不乐意。”这回他答得极快,就连那人有些话没说完也叫他打断了。他抬起眼,神色悲恸,一双眉头紧锁如两座毗邻山丘,只留有一道窄窄通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定睛看着那人,语气肯定而不容置疑,也更多了哽咽:“我不乐意。” “玉盏,这不是儿戏。” “我从没当过儿戏。”他拿起面前斟满酒的杯子,在空中晃了晃却迟迟不喝下,倒是那双眼睛不知怎的又变得通红。他深深吸气,又从嘴里缓缓吐出,随后勾唇露出自嘲的笑容,说:“我知道,我记得。” 他抬手举杯将酒吞尽咽下,重重放下砸在桌上发出清脆声响,杯内残余的酒液也从其中溜出溅到石桌上,这回他眼中多了几分恼怒,无奈。他看着面前吓得有些怔愣无措的人,见她那对眉毛紧蹙,轻声哼笑后说道:“亡者止步,而生者当向前,最忌讳三步一回头思念不断,更忌讳不前。” “你叫我去江南,去漠北,总之游山玩水,将诸多哀愁拋之。叫我忘了你,另找良人作伴,叫我不去恨,放下恩怨,现在又叫我不该来看你。”说到这儿,他那双眼睛早已满是泪水,只是迟迟不肯落下。 “聂钰。”他说:“聂青绾。你难道认为我不曾尝试过你说的种种?” “你以为我像痴子傻傻等着不愿意行走前行?你以为我不清楚你所说有理的可行之法?你以为我玉盏就是个傻子么?” 他笑得有些苦涩,神情比起先前更加悲痛,声音却轻了许多:“我都试过了……” “我去了南边,那儿常常落雨,我坐在窗前总是想起你淋湿衣裳后傻笑的模样,见了糕点甜糖,又想着你会喜欢这些。后来我去了北方,下雪时湖水成冰,我同人坐着垂钓,得了几只大鱼后带回客栈叫厨子做些好菜。”他顿了顿,又说:“我又想到你了。起先我钓了鱼觉得欢喜,后来却觉得难过,那厨子问我鱼如何做时,我想的全是你的喜好。” 他抬起头来看着那人为之颤动的眼睛,看她那副动容心疼的模样后又笑了,也多了几分无奈,然后将喝空的杯子慢慢推去轻碰那人的酒杯,听得“叮”的声响过后,才问道:“我忘不了,你叫我如何忘?既忘不掉,又如何前进?” 他见说完这话时那人身子明显向后了些,原本抓着桃的手也颤抖起来,那双媚眼更是有些氤氲水汽后终于在心中松了气,然后他语气低微,像是试探一般恳求道:“你多来见见我,让我能多看你几眼,好叫梦醒后有个念想,不那么难受。” “不……”那人轻微摇头,眉头紧蹙,分明是一脸不舍,眼神动摇,却仍旧不松口,直到他身子向前探去抓住那人的手,又张口想说些什么,她才被手上传来的体温吓得回神,连忙抽回自己的手。 那人不管他惊愕的模样,只是忽的站起来,定定的看着他,也是吸气,随后狠下心来摇头拒绝说:“你该走了,阿盏。” 他原先放下的心悬了起来,见她的动容在脸上消失无踪便觉得慌张,连忙也站起来想绕过石桌到她身边去,想着兴许去抱抱她又能叫她改变主意。 但那人并不等他,只是瞥了他一眼,拂袖一挥,刹那间这天地瞬息万变。 他声音到了口中还来不及说出,人却在一瞬间就如同云雾被风吹散般在这桃源仙境消失了,随后便是眼前景象变得模糊,看不清那人的模样,最后只听见她的声音回荡耳边:你不该眷恋。紧接着便听见自己那撕心裂肺的喊叫,是:阿绾一一!随后再没了。睁眼看到房内梁柱和自己伸出的,仿若要抓住甚么的手掌。 他怔愣了许久才从浓烈的哀伤里缓过神来,然后站起身从地上爬起,挪步至窗前推开紧闭许久的窗扇,见外边早已变得昏暗,惟有借着月光才可看见几片灰白的云在天上行走。他看了很久,直到脸上一片冰凉才伸出手来抹去泪珠,他看着手心湿润,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等那片云将月亮全罩住,再也看不出一丝亮来他才低下头去,看着窗沿,轻声说:“若有不醒梦,即便沉溺其中,死也乐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