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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栗多嘴巴在笑眼睛没笑。 这种皮笑rou不笑的独门绝技,帝释天研一的时候领教过。那时候他封心锁爱,具体表现为无声无息、不作不闹。企业家那段时间天天挂在热搜上,今天和某明星东食,明天和某鲜rou西宿。帝释天卸了微博,一心只沐浴学术的光辉,借着课题组去鬼域大裂谷田野调查,索性连手机号都换了。有天他和同组的毗琉璃从镇上的炸酱面店刚吃了午饭出来,弗栗多从天而降——字面意义的从天而降——直升机像投入深潭的石块,翻腾的麦浪是砸出来一圈一圈的涟漪。放射状的绿色涟漪扑到脚下,呆住的帝释天觉得弗栗多如同孤波一样不可预测,又如同孤波一样注定发生。 从直升机上下来的弗栗多大白天戴着墨镜,在轰鸣的马达,猎猎的劲风声中深一脚浅一脚向他走来,一脸似笑非笑。背后配个爆炸场景就是迈克尔·贝,配上几只白鸽就是吴宇森,总之,在乡野间十分魔幻。毗琉璃作为一枚资深颜狗,深谙各种八卦,毫不费力地认出了弗栗多,一叠声叫唤:“诶诶诶!那不是那不是……”帝释天连忙捂她嘴:“那不是!你认错了!” 当时帝释天六神无主,不知道怎么去和毗琉璃解释。他还想读书,他还想在同学面前把“普普通通”的学生仔演下去。可弗栗多,他怎么就能这样为所欲为?!为一个打不通的号码,大动干戈、不远万里地飞来,只为告诉他,嘿,little bird,你的世界就是这样危如累卵,只要我弹一指甲,所有的伪装都会支离破碎,所有的经营刹那灰飞烟灭——他凭什么能这样杀人诛心!凭他有钱吗! “跟我回去。”弗栗多伸手来抓住他的一边手腕,他的手特别大,掌心又热,简直要在上面烫个印儿。 “我……”帝释天用力也甩不掉那些不讲情分的力道,“不行!”阿修罗要过来了,他心里一阵急,“我和阿修罗约好了!我要在这里等他!” “约好了?”弗栗多饶有趣味地低头乜他,像神一样的父母看小朋友幼稚的难题。“你先和我回去。我让阿迦在这里等。”弗栗多慢条斯理,一个字就是一个钉子。 帝释天坐在宾利后座被空调吹得浑身发冷,弗栗多上车后捏着他手一言不发望着窗外。 阿修罗等会去医院准会扑个空,他想给阿修罗发个微信说明下情况,但石头一样的沉默压得他不敢动。研一那次弗栗多空降把他带走,老男人火气似乎很大,把他摁在镇上招待所房间里cao了一下午。弗栗多穿戴整齐,只拉开门襟露出鸟,从背后看衣帽整齐得能上财经访谈;他却几乎被扒了个干净,被摁得手脚并用跪趴在地上……帝释天一阵抖,太屈辱了,他不想再去回忆。 弗栗多捏得他手都要痛了,等会阿修罗也会来,他已经被阿修罗看过一次狼狈不堪的样子,他不想让他再看一次。 帝释天升起隔离挡板,司机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很贴心连车里音响都调大了一点。 “对不起。”他低头,声音蚊子一样,“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弗栗多没说话,但他现在肯定在看他。 “为什么道歉?”从天而降的声音还冷的。 他索性解了安全带,往老男人腿上一骑,大车就是高,这一连串动作没有丁点儿空间限制。弗栗多被他的主动搞得有点吃惊,忙揽住他腰。“不该自己跑出来打针不和你说一声。” “让医生上门不好么,这么折腾,浪费时间。”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资本家口头禅。而且还是浪费他的时间,但现在已经浪费了,又能怎么办?帝释天难得这么主动,弗栗多揽住投怀送抱的小美人,手顺着衣服下摆往里头探。 喘息声落在肩膀上,帝释天透过车窗看着倒退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潮,此起彼伏的脸——每张形容枯槁的脸后面或许都有个动人的故事。弗栗多的吻压上来,黑暗来了,无数熟悉的陌生的脸在浮沉,可有谁的故事会和我一样呢? 阿修罗从地铁站出来的时候,夜市已经开始出摊,梨形灯泡拖着长长的尾巴,把笼屉里冒出的团团蒸汽照得朦胧又金黄。适逢端午,小夜摊与时俱进,各色彩线,香包,大把的艾草——拽文一点说,那就是薜荔藤萝杜若蘅芜,《离sao》《文选》上的异草香花。阿修罗被人间烟火鼓噪,买了一把艾草,一个小猫香包,几根平结编织的彩线。他说不清为什么会买,但没来由觉得帝释天会喜欢,会开心——上次惹他不开心,他想让他开心。阿修罗脚步轻快往医院门口去,他已经想到帝释天脸上笑容怎么层次分明地开出来。没到门口,他胳膊被人从后面一拉,是阿迦。 阿修罗到的时候帝释天刚好换了衣服下楼。据阿修罗滤镜和Manooi企业级灯光加持,当时穿着亚麻居家套装的帝释天赤脚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情景,堪比泰坦尼克号盛装的Rose从旋转楼梯上飘然而至。抱着艾草和野猫的博士脚下生了根,心间开出花来。 “端午!”帝释天眼睛一亮,向他,怀里的猫跑过来。 小野猫到新环境,浑身应激,哈人、可凶。 “‘端午’?”阿修罗笑问,“你名字都想好了?”他拿手挡着帝释天,“小心,别又被挠了。” “我刚打了疫苗,怕什么。”帝释天伸手就要来抱猫,阿修罗赶紧往后躲。 “别闹了,阿修罗说得对,你小心。”弗栗多过来从背后扯住帝释天后颈的衣领,把人拉走。变了形的领口遮不住幽白脖子上的红痕,白雪上的落梅似的。阿修罗在接下来的家宴里,食不甘味,初夏时节,他脑子里全是冬天的梅花。 饭吃的晚,端午三天假,弗栗多留他住。阿修罗惦记小猫,也就同意了。第二天他被6A景区的鸟语唤醒,扑鼻而来是花香。这段时间,他要么在实验室守着电脑跑数据,要么和室友烫泡面“吃鸡”,很久没住过这么奢侈的地方了。他在客房自带的浴室里洗漱整齐,往出来走,阿姨们蹑手蹑脚干活,整个宅子泛着一种诡异的安静。他看到阿迦刚想给他打招呼,阿迦抢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叔叔还在睡,”阿迦和他耳语,稍微指了指二楼,“阿修罗先生要不要先去图书室或院子里逛逛?那里都备着早餐。” 别墅图书室规模不输璃湖大学某些系图书馆,2层通高的落地大玻璃窗外是一圈圆拱的外廊,晨光晒出蜿蜒的影子。图书室的大沙发正对着院子里一个潺潺吐水的法式水法,被修剪完形的玫瑰花丛包裹,暖风吹过,花动影摇。他本来以为会在这里遇到帝释天,毕竟这里到处都是他活动过的痕迹——夹着书签的书,乱丢的记号笔,搭在沙发上莲花纹的毯子。他从书架上随手抽下一本《Guns,Germs and Steel》打开,荧黄色记号笔划过的痕迹,秀气的字体在边上轻快地做着批注,“所谓的佐证也不过是‘顺瓜摸藤’,有了结果再去寻找原因,屏蔽掉其他因素的自欺欺人罢了。”阿修罗笑,他的看法也是这样。他又去拿别的书,有的帝释天做了批注,有的没有。这成了他的寻宝游戏,挤在书页空白的小小批注是隐秘的地图,东一块西一块的碎片,拼起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 阿修罗在图书馆腻了一阵,吃了阿姨送过来的早餐。再看已经10点多了,所有人还是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他不禁纳闷叔叔这个懒觉是不是睡得太长了,又想到这一早上也没看到帝释天,突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博士面红耳赤,在沙发上坐不住,站起来走了几圈,把狂野的心跳摁下去。他无头苍蝇一样在图书馆里乱转,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形迹可疑,赶忙从一个角落的书架往下抽了几本书,有本薄薄的小册子被带着掉了下来。是一本旧的诗集,他捡起来,扉页上一行略显稚嫩,但神采飞扬的小字:“赠友人:记忆中得以延续的东西归于他,归于我们的是渣滓。” 下面一串英文字母落款,阿修罗尝试拼读:“To…uri…ten……” 帝释天到黄昏才出现,坐在花房前的葡萄架下面,心不在焉地拿着蜂蜜往粽子上涂。弗栗多在不远处背对着他们讲电话,风声时断时续。中午弗栗多陪阿修罗吃了午饭,叔叔好歹没忘家里还有个客。吃饭时弗栗多随便拢着灰白的头发,T恤领口大,肩膀上被银色发丝分割的小巧牙印露出来,点到为止的深度,一点点淡红。阿修罗知道自己又不该乱看了,说起来,叔叔年纪也不大,怎么就白了头发呢。 “今天第一顿?”他走过去和帝释天打招呼,没啥聊的时候,就聊聊食物和天气。 “嗯,”帝释天声音有点哑,耷拉着脑袋没看他,“我睡了一天,倒也不饿。”他迷迷糊糊搞得手都黏上了蜂蜜。阿修罗帮他拿纸巾过来,似醒非醒帝释天正伸着舌头舔手。湿漉漉的舌尖如此的生动,像布丁划过牛奶,一点鲜红在薄如蝉翼的纤薄皮肤上“唰”刮上去,然后绕下来再来一次。一整个白天都在经历情事,导致帝释天动作虽然心无旁骛,风情和旖旎还是不可遏制地洒了出来。阿修罗的指头划过帝释天小小凉凉的手心,心头一阵鼓噪,差点同手同脚。 “对了,同学送我这个,多了几条,”阿修罗从兜里掏出焐热了的彩线,“好玩儿的,送你,应个节吧。”他刻意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声线去讲,帝释天点头致意,擦干净手接。 “谢谢。”他十分礼貌,搁在自己手腕上比划了几下,“劳驾,您能帮我系一下吗?” 手腕很细,即使光线不明了,也不难辨认浮白上一圈暗红色的淤痕,阿修罗在那个淤伤上打了个漂亮的结。 “什么好东西?”打完电话的弗栗多走过来,亲昵地扶着帝释天的肩膀问。 帝释天抬起胳膊,带着一种懒洋洋的得意展示给他看,“阿修罗给我的彩线!小时候每个端午我妈都给我戴。” “这东西就是化纤的绳子,别戴了,伤皮肤。”弗栗多说着就要上来解。 “我喜欢!我乐意!”帝释天用力缩回手腕,转头看阿修罗,“谢谢阿修罗!我真的喜欢!” 他们都看他,要他仲裁似的。阿修罗不知道怎么整,只好金蝉脱壳,“我去看看‘端午’。” “我也去!”帝释天不吃了,一推桌子站了起来。 “你先吃饭。”弗栗多摁他肩膀。 阿修罗看帝释天不情不愿被摁回椅子上,不知怎么也冒出一股不甘,“二叔,让他去看看吧。那小猫不太精神,不知道是不是要死了。” 一听这话帝释天哪里还坐得住,跑过来的时候差点带翻一张椅子。阿修罗转头压下诡计得逞的嘴角,跟在他后面。 端午睡着正熟,团在那里是一个温暖松软的球,呼噜呼噜。帝释天蹲在地上转头看他,脸上的薄汗和诧异都在闪。“就,不想你……”啥都被管着。这话像背着家长偷跑出去玩的损友一样亲切稠密,阿修罗咽了下去。“谢谢。”帝释天低头,他蕙质兰心,怎么会不懂。 “我希望你不要误解……” “误解什么?”帝释天没抬头,一下一下顺着小黑猫的毛,略带焦黄的毛从他指缝里漏出来,模糊了各自的界限,“你都预设我是‘误解’了,你又以为我在想什么?” 阿修罗沉默了,沉默拉长、拉长,扯不断。 “不要误解,以为我在同情或者审视你,”当你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最好说真话,“我是…真的想了解你。” 帝释天抬起头,青年站在廊子下,端正得像一棵树。他们莫名其妙地互相观察、僵持,像两只刚刚下树的人猿,不知该互相信任还是该别的什么。初夏的风吹落一庭花香,光轻薄得像灰尘,黄昏的影金箔一样飘荡。 过了端午,接下来就是夏天,无边无际、没完没了的夏天。 “‘端午’好着呢,我们回去吧。”帝释天在夏天里站起来,拍了拍阿修罗的肩膀。 “对了,”阿修罗和他一起往回走,突然想起来,“‘Touriten’是你的朋友吗?” “谁?”帝释天没听清,转头问他。 来找他们的弗栗多,迎面捕捉到这微妙的音节,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