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眼见它楼塌了

    暑假的末尾仍是炎夏，就算在开了空调的屋子里依旧逃不开那股暑热。姜绯握着电话，却觉得突然来到了冬天，浑身都被冷汗打湿，寒浸浸的。

    命运是冷血的推手，把她一直以来刻意回避与忽视的真相，一步一步的、血淋淋地逼近。现实织了一张大网，把姜绯罩在里头，喘不过气来。

    张晏月听得一知半解，不明白“场子”是哪里，“试试手气”又是什么意思，可有过一世记忆的姜绯是再清楚不过的。她深呼吸再深呼吸，声音颤抖着向张晏月再三确认事件的细节。裴翎接过电话，三言两语将经过再度复述。姜绯听完他有条不紊的叙述，心里最后一点幻想顷刻崩塌。她放下手机，手指无力到挂断电话都得按好几下。她终于结束了这场折磨人的通话，精疲力尽地瘫倒在了地板上。

    重生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六神无主。她以为只要硬下心肠、只要足够自私，攒够了自己的钱，早一点跟姜克远切断联系，在他欠下高昂赌债之前报警把他送进监狱，就能保住奶奶也保住苔青的老宅子。但今晚，在发现他赌博这件事的端倪的时候，在即将亲手把他送进监狱的时刻，她仍是崩溃了。

    这比她想象中困难了无数倍。内心深处，她依然对这个父亲有恻隐之情的。

    姜绯挣扎着从地板上爬起来，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分析。

    上一世，姜克远赌博的事情是大三才败露的。想来赌博有输有赢，他也并不是一开始就债台高筑，庄家总会时不时给点甜头，以至于他一直以为能赢回来，等到公司也输光、房子车子都典当掉，要靠卖掉祖宅抵债的地步，他才撑不住和盘托出。

    细细想来，其实一切早有征兆。上辈子姜绯心心念念想要出国留学，高考结束后姜克远却变了卦。以前她不明就里，只当姜克远粗暴断送自己的梦想；现在想来，他那个时候的经济状况就已经很糟糕了，实在无力负担她留学的费用。

    他说去“试试手气”……那就说明他还从来没有去过。

    姜绯长舒了一口气。

    幸好，都还来得及。

    云江市的地下赌场，大多开在荒郊野岭，拿小卖部或是游戏厅的幌子一遮，经过熟人介绍才能走进暗门里，见到真身。姜绯心急如焚地跟踪了姜克远好几天，终于在开学前一晚，跟着姜克远来到了一处废旧厂房。

    灰扑扑的旧厂房立在跟前，姜绯突然有些害怕。据说地下赌场大多跟黑社会有关系，不是她和姜克远这种平头老百姓招惹得起的。她打电话报了警，提供了详细的地址和信息，随后戴上鸭舌帽、拉上外套，把手上的行李袋攥得更紧。

    厂房门口有保安，见到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张口便赶人。

    “去去去！这里下班了，小丫头片子。”

    废旧厂房，又在郊区，既然下班了，为什么还有两个五大三粗的保安守门？姜绯更觉有鬼，立刻拿出上辈子唱念做打、睁眼说瞎话的本领，怯生生地挤出两滴泪：“叔、叔叔……我爸爸叫我来送钱的。”

    她把背包的背带捏得死紧，指关节都勒出了白色痕迹，任谁来看都会觉得里头有现金。

    两个保安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有些警惕：“送钱？送什么钱？你爸不在这里，你找错地方了！”

    姜绯“哇”的一声哭出来，泣不成声，委屈伤心又害怕到了极致的样子。

    “我、我爸爸给我打电话……叫我来这里的。叔叔，我如果不把钱送到，我爸会打死我的。”

    她瑟瑟发抖，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愈发的楚楚可怜。

    赌场里头赌红了眼，六亲不认也是常有的事情。在更黑暗一点的地方，卖老婆卖孩子、卖肝卖肾来赌的大有人在，说上头了打孩子两下，实在是司空见惯。另一个保安不忍心，推了推身旁的人。

    “行了行了，老李。条子还能叫个未成年人来当线人？再说，她一个小姑娘家家，要不是她老子打电话，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说不定她老子正等着急用钱。”

    老李仍在犹疑，又问：“你爸叫什么？”

    “我爸姓……姓姜。”姜绯在这件事上不敢撒谎。她用孱弱不堪的语调说：“是……是一个姓林的叔叔带他来的。”

    林总是赌场的常客，也是老板之一。两个保安核对清楚了身份，让开一条道，年轻心软的那个还给姜绯指明了方向。

    越是靠近赌场，姜绯的心跳得越厉害。她脚步发软，单肩背着的行李袋似有千钧重。她害怕见到里头的场景，希望是自己想错了，又咬紧了牙关告诉自己——别怕，再怎么样，都不会比上一世更糟。

    她鼓足勇气，来到保安指引的暗门，向门口的另外两名工作人员打了招呼，顺顺利利走了进去。里头的场景远比她想象中更难以承受，几乎要让她倒在地上。昏黄的灯光下，各色的赌桌坐满了人，老虎机后面不乏虎视眈眈排队的人，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着赤红的欲望。上辈子让她生活崩塌的真凶在面前露出獠牙，姜绯站不稳，下意识去摸手机，又不知道该打给谁。

    徐奈东吗？

    他只是一个还没满十八岁的少年。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上。

    如果他知道了姜克远滥赌成性、知道了姜绯优雅假面之下的狼藉人生，还会不会……对她一如往昔？

    姜绯终于知道了她一直以来在担忧什么。她有了不想失去的软肋了。

    她强撑着站好，迈步走进赌场，咬着牙在人群中寻找姜克远的身影。他果然在这里，跟在另一个她曾经在饭局上见过的“林叔叔”身边，手搭在德州扑克的台面上，犹疑不定地摩挲着筹码。

    “赶紧的啊老姜，别怂！”所谓的“林叔叔”兴奋得红光满面，高声怂恿着，“这一注下去，你女儿的学费就有了！”

    姜克远下定了决心，抬腕，正打算丢出筹码。——手腕被另一双小手握住了。

    “爸爸……”姜绯抓着他的手腕，轻声叫。

    姜克远仍在错愕，外头传来警笛乌拉乌拉的鸣叫声。四下里赌徒作鸟兽散，慌不择路，只有姜克远和姜绯父女俩僵在原地，谁也没有动。

    警笛刺耳的呼啸，夹杂着警察执法时的叫嚷与赌徒的鬼哭狼嚎。耳边的嘈杂却像是在报喜，带给姜绯奇异的安心。

    终于，终于。她的人生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