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万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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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幻ABO,骑士Alpha赛×祭司Beta提 诞生于须弥的孩子,往往会在他们八岁时踏上前往主城的道路。他们将沐浴着玫瑰金色的日光,穿过矗立着七十二神祇雕像的广场,踩上以密密银线绣作的羊毛长毯,于空旷宁静的主神神庙中接受祭司的祝祷。 在祭司学徒的引导下,孩子们会把双手放在晶莹透亮的水晶球上。全知全能的主神从诸天星辰中寻得这孩子的命星,并将昭示命运的信物呈现在水晶球内。身为神明使者的祭司,则承担着为孩子们解读命运的重任:将成为画家的孩子,会见到婆娑树影下散落的纸笔与颜料;将成为农民的孩子,会见到层层梯田中辛勤耕耘的驮兽。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大陆上不乏擅长观星的占卜师,但在七国之中,唯有以智慧著称的须弥能在孩童年少时便知悉他的一生。确定了未来道路的孩子,也将按照各自的命途接受培养。将成为画家的孩子,便不必忍受数理知识的折磨;将成为农民的孩子,便无需蒙受丝竹管弦的浸礼。杰出者因通晓光辉岁月而斗志昂扬,平庸者因心知注定平庸而安分守己。教育得以专精,秩序得以巩固——须弥人向来以这一古老又神秘的仪式为傲。 而像提纳里这样的祭司学徒,获知命运的时间会更早一些。祭司是为神明传话的使者,无异于神明在人间的投影。小至衣食住行,大至医数射御,他们将接受更为严苛的培养。早在提纳里五岁生日的时候,就有身穿鸽灰色长衫的使者于餐桌侧安然等候。待到提纳里享用过宴席上的最后一块枣椰蜜糖,他们便牵起了他的手,引他到神庙中面见祭司——他的前辈与此后数十年的良师益友。 再怎么聪慧早熟的孩子,总归有些逃不脱的少年心性。仲夏的午时风沉闷又无趣,接受祝祷的队伍却源源不断如解冻溪流。七岁半的提纳里固然清楚自己背负的期望,却也觉得日复一日的相同流程属实乏味。每周的到访者动辄上千,总有那么百来个未来的农民或猎手,水晶球的昭示也大同小异;他的老师却偏要找出细枝末节的不同,连背景板中的山毛榉都被赋予了某种神圣的奥义。面对终日热情充沛的老师,提纳里只能小心地拉紧长衫的兜帽,将朦胧的睡眼藏进阴影,再暗自埋怨厚重的兜帽压得他耳朵生疼。 ……本周的第六百二十三位来客。 提纳里趁无人察觉时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领着又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走到水晶球旁。未曾想,在这名少年将掌心贴在球体表面时,竟有盛大的金色光芒骤然爆裂开来,将磨平棱角的石阶表面照得纤毫毕现,令交织繁复咒文的古旧地毯再度焕发光泽,又在庙宇两侧的火把上激起一簇簇跃动的火苗。当水晶球中的景象最终定格时,少年身后的队列中再度爆发出惊呼——那是晴空之下璀璨夺目的首席骑士勋章。 提纳里彻底没了睡意,直到此时才认真打量起身旁的少年:为大赤沙海的风亲吻过的肌肤如同调匀的蜂蜜,赤红的眼瞳耀眼如地平线彼端初升的太阳。披散在肩头的白发冷冽如霜雪,又像冬夜里闪着银光的铠甲,将稚气未脱的脸庞衬得沉着又坚毅。身处风暴中心的少年平静得出人意料,仿佛无论被裁定了何种命理都无法改变他分毫。 老师的情绪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高涨。他慷慨激昂地评说少年人的前途将是何等广阔明亮:他是须弥最年轻的首席骑士;他的神话绝非薄薄几页史书堪载,极北的雪原也将成为他的枪锋所指;每一个清风吹拂的角落,都会有吟游诗人拨弄琴弦传唱他的功绩…… 然而,提纳里却敏锐地注意到,老师刻意忽略了骑士勋章上逐渐蔓延开的血污。有数道无言的丧幡从水晶球里的神庙穹顶垂下,可他在几天前亲手栽种的轻木还未及广场上的雕像高。这名少年只剩下不到十五年的光阴——这太短了。 送走今日的最后一位访客,提纳里便迫切地向老师寻求隐瞒的缘由。而老师早已看透他心中所想,在他发问之前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是首席骑士终将面对的命运。优秀的战士总会走在队伍的最前线,也将为我们的国度洒尽最后一滴血。作为命理的阐释者,我们要鼓励他们大步向前,而非令他们对自己的前途产生动摇。” 这是当时的提纳里无法认同的见解。好在老师并没有强求他改变观念,而是另起了一个话题:“既然你已经见到了今日的奇景,我便将你的命理说得再透彻一些。首席骑士与神庙祭司,有如明暗相生相伴。一者征战沙场,以兵戈清理外敌;一者留居后方,为伤患之人消去病痛,令康健之人坚定信念。他们应齐心协力,在不同的领域为同样的生灵谋求福祉。历代皆如是。” 说到此处,老师突兀地停顿了片刻,似乎是要落下一声深沉的喟叹。但他最终只是抬起温热的手掌,将其轻轻地覆在了提纳里头顶: “那名有着银白色长发的少年,日后的首席骑士——他就是你的未来。” 再逢之时已是八年后的蓬勃盛夏。 提纳里背着弓箭行走在林中。在老师的默许下,他在十四岁那年在神庙后山拥有了一处独立居所,便于从事植物与药物的相关研究。林间野兽众多,他在外出记录时从来弓箭不离手。 他的听觉远比一般人要敏锐,所以在提纳里察觉到身后的异样响动时,便本能地搭起了箭矢。随着声音的来源渐渐靠近,他终于嗅到炽烈guntang的沙尘气息,即便他身为Beta也从中感受到了强大的压制力。提纳里仍然保持着高度的警觉,紧紧握住弓箭,却在对方一步步逼近时,于林间窥得那人的银色长发与深色肌肤。 拨动弓弦的食指蓦地一抖。缠藤箭破空远去,箭矢落定时,只有几个树莓骨碌碌滚落在地。但林中那人似乎也被箭矢所惊,退避时不慎跌了个跟头。提纳里心有余悸地放下手中的长弓,急忙上前查看。在眼前人抬头与他对望时,似曾相识的赤色眼瞳依稀与多年前某段记忆重合在一起——他差点将自己的“未来”当成野兽射杀在后山里。 Alpha是敏锐的气息动物。按照赛诺所学的知识,Alpha的气息有着极强的压制力,对同类的杀伤力不逊色于迅疾的沙暴;Omega的气味往往更为浓重诱人,哪怕只是远远对望也会觉得心浮气躁。眼前少年身上的月莲香味很是清新,裹挟着浅淡的阳光气息,更像是常年在药堂中无形受到了熏染。闻起来也不会觉得过分甜腻,反倒颇感轻松闲适,如同某个冬日午后站在密密格子构成的樟木药柜前。 这是一个Beta,赛诺做出了这样的论断。与Beta相处时的心理负担总会小一些,他甚至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但他仍然不习惯他人的关切,在提纳里要伸手扶他时本能推拒。提纳里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叉腰指着他高高肿起的脚背:“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跟我脱不了干系。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起码敷个药,就当我为你赔罪了。” 赛诺拗不过他,只得老老实实遂了他的意。骑士和祭司都是相当特殊的岗位,不公开身份是对自己和他人的共同保护,初次交流的两人在奇妙的领域达成了共识。无所适从地坐在小屋的桌边,赛诺四下张望,最终将目光投向墙壁上的大陆地图。仔细观察时,他讶异地发现地图上竟然详细注明了通行口岸、存疑港口与制高点等战略位置。他下意识抚上羊皮卷上的某处红色标注:“你关注时政?” 提纳里正将捣好的药泥铺在布条上,闻言不由挑眉:“你有高见?” 疗伤的过程逐渐演化为时政交流的环节。他们在绝大多数方面达成了共识:风与牧歌的自由城邦蒙德,正在进行新旧贵族之间艰深的斗争;以秩序与契约著称的璃月,正在进行从神治向人治的缓慢过渡。常年闭关的稻妻远在外海,从不与他国建立邦交。纳塔仍为近乎原始的暴力原则主导,旷日持久的部落割据战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毗邻的枫丹一向与须弥交恶,近年来更是多次在边境制造sao乱。而远在极北雪原的至冬,最近也开始频繁在各国活动,似乎酝酿着一场将要席卷全大陆的阴谋。 战争并不似按季南归的大雁那般可觅规律,它是本就装好引线的炸药桶,只要危机一日不除,随时都能用一颗火星轻易将其引爆。骑士们既然肩负守卫之责,便应时刻做好奔赴前线的准备。 赛诺虽然会对自己提出严苛要求,却也清楚自己的同僚们大多不研习大陆政治。他们只将自己作为体系中的一颗螺丝钉,严格遵照长官的命令行事,能够用“服从”解决的事便不需要加由大脑思索。因此,他本能地为提纳里对时政的深刻理解感到讶异,却也格外享受这难得的开怀畅谈时光。最重要的是,提纳里并非骑士队伍中的一员,他在抒发观点时能够最大限度地放开手脚。这样的交谈对于提纳里而言同样收获颇丰。他长期接受老师的理论指导,赛诺的行伍实战经验恰恰弥补了他最缺乏的一块知识。 及至夕阳西下,杯中的大麦茶也被染上了树梢明月的清冷温度,他们才惊觉早过了该话别的时候,只能匆匆约定过下一次见面的日期。 不知不觉,这样的相聚成了约定俗成的某种习惯。聊天的范围不再局限于政事,一度发散到昨日研究的蘑菇与新近流行的卡牌,他们之间越发无话不谈。有时提纳里外出采风做笔记,回屋时便可看到赛诺早早坐在桌边等候,卡牌游戏的道具也已准备完毕,只等主人前来入席。有时则会换提纳里坐在骑士营地外的某棵大树上等候,曲腿躺在枝桠间的姿态很有一番醉客的潇洒,蓬松的尾巴悠然地垂在树枝间摇晃,颈间的优美曲线如同黛色远山的轮廓。假若提纳里偶尔玩心大起,他会刻意屏息凝神,在赛诺走近时才从树梢间一跃而下,听对方的心跳律动如夏蝉撞碎了风铃。他们像是两条定期溯游的鱼,只有对方最清楚自己的好恶与脾性。 时光就这样飞速过去。在又一轮边境摩擦后,枫丹率先向须弥宣战。赛诺也将在此时正式授勋首席骑士,神庙的新任祭司会亲自主持这场典礼的进行。此外,按照历史传统,祭司也将随军出行,负责军队中的治疗事务与各项仪典的承办。 他不由念及自己那位木屋中的神秘朋友,忍不住在心底嘟囔:常年居于神庙中的祭司,可有那位友人十之二三的远见卓识? 这样想着,赛诺已然大步迈入营地。祭司站在营地正中,身着繁复的礼服,有一对高耸的大耳朵,看向他时眼底深藏一抹促狭笑意,就像刚在附近的某棵大树边落定:“你好,我叫提纳里,是神庙的新一任祭司。” 最初的战役并不能称得上顺遂,前线的战报如雪片般飞回后方的大营:对方的兵力远超预期;敌方的后援迅速补足;我方的侧路骑士遭到地方包抄,双方交战升温至白热化…… 提纳里反复翻看战报,若有所思,随后从桌前坐起。传令兵惶恐地看着换上便装的提纳里:“祭司大人,我们是否应该更相信首席骑士一些?” 然而提纳里只是擦拭着月白的长弓,对满脸担忧的部下从容地笑了笑:“不必担心,我知道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我对兵法的绝大多数理解,还是他教给我的。” 在那之后,提纳里带领一小队骑兵深入腹地,将敌人的大后方冲散。骑士主力借此良机发起攻势,进一步瓦解了敌方队伍。赛诺的用兵之道素来为人叹服,每一道战略部署都暗藏玄机,即便没有战役中后期的神兵天降,骑士们依然相信他会带领大家走向胜利;而提纳里的这步险棋更是将伤亡人数降到了最低,大大推动了战役的进程,数十年后仍被作为制胜奇策的典范,在军理教材中占据了足足三个版面的分析与研讨。 告捷的战果将兴奋之情迅速传遍整个营地。醇厚的美酒从长桌的这一头摆到那一头,喷香的烤乳猪上挂着晶莹的油滴,鲜嫩多汁的火鸡散发着诱人的迷迭香气息。战士们捧起甘醴与瓜果邀请两位大英雄一同庆功,却在见到帐中景象时,险些惊掉手里的餐盘。 他们杀伐决断的首席骑士,在大军压境时能够举重若轻,却在清理皮rou伤的时候绷紧了脸、挺直了脊背,乖巧得像个自我检讨中的学前儿童;而他们敬爱的祭司正在边上药边喋喋不休,再精巧的连弩也要为这惊人的嘴炮水准礼让三分。绞紧绑带时,祭司大人更是堪称袖中生风——显而易见,这动作里多少带了点个人情绪:“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能耐的?独自面对五个精锐前锋,把重任都扛到自己一个人身上,就不能稍微为自己想一想?什么时候你才能学会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赛诺并没有因为受到责备觉得不满。恰恰相反,他的心脏跳得极快,在耳膜上响成一片越发清脆激昂的擂鼓。他擅长在旷日持久的战役中做出精准判断,抓住每一个突进的时机。但他始终缺少一个能够与他巧妙配合的副手。他近乎迫切地直视祭司的眼睛,问道: “那么你会成为我的后路吗?” 提纳里利落地用弯刀划开多余的绷带。收刀入鞘之时,恰有红蜻蜓掠过营帐外浮光跃金的河面,也在他眼底荡开了一圈圈温和的涟漪: “我正是为此而来。” 自此两人便定下了分工:赛诺在前方以迅猛的攻势撕开敌人的阵型,提纳里则在后方稳定局势,不时佐以爆发式的突袭进一步瓦解防线。无论是提纳里挽弓时的骁勇,还是他在阵前的沉着与可靠,都能令身经百战的神射手自惭形秽。有时骑士们甚至会忘记,他们的祭司本该远离硝烟与战场,而是终日同药草和病患为伴。 在两人的通力合作之下,须弥一举扭转长期的颓势,将入侵的外敌击退到边疆的城墙外。人们在漫天花火下畅谈着旧日的胜利,祈愿着来年的平安。新岁的钟声却在敲打着提纳里,距离他预言的不祥之日,只剩下不到三年的时光。 提纳里以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但直到赛诺掀起帘子向他走来时,桌角的羽毛笔才陡然跌落在地。赛诺的举动本身并不难理解——欢饮达旦之后,人们总会把喜讯迫切地与亲近之人分享,或是干脆以缔结良缘的方式获得新的亲近之人。就像吟游诗人拨动着星铁弦传唱的那样,斩杀巨龙的勇士总要在众人的祝福下亲吻公主的手背,故事才称得上拥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可提纳里没有想到,赛诺真的会在这个时候选择他。他近乎惊惶地退避:“不……” 赛诺似笑非笑地看着二人紧扣的手指:“那你为什么不推开我?” 他不该在明知命运轨迹的情况下,一意孤行地编织虚幻梦境,为彼此留下更多难以弥补的遗憾——那将成为更深层次的二重伤害。提纳里低下头,干巴巴地交代了极浅的一小部分原因:“祭司注定要作为神明的使者独自行走世间,不能光明正大地与任何人长久相伴。Beta也不能同你结下实质性的契约。这样对你不公平。” 赤色的眼眸仍旧牢牢锁定在提纳里身上,似乎要借着言语确认的时机,一直窥探到他秘而不宣的所有心事。但赛诺最终只是问道:“只要不谈论未来?” “……只要不谈论未来。” 于是赛诺吻了上来。这之后的一切便顺理成章,自然得如同太阳注定要从东边升起,河水注定要往低处流—— 那就让它流下去吧流下去吧。 行伍多年,他们都是习惯了风刀霜剑之人。本该是天底下最为细腻温柔之事,偏偏被他们演绎出热烈激荡的杀伐之气。Beta不似Omega那般柔软,吻合时倒也紧密得出人意料。提纳里乐于在此时保持清醒,而赛诺也在这一过程中颇感受用:细微的痛苦和缠绵的热度如花朵般次第绽放,情感如同棋盘格子上成倍增加的麦粒,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在不知不觉中愈演愈烈,终成覆水难收之势。这时赛诺便可心满意足地扣紧对方葱白的手指,再俯身亲吻身下人泛红的耳廓,将这方寸之间的战役牵拉得细致而绵长。 青年人的精力蓬勃如城春草木,他们也并不推拒彼此的吸引力。但类似牵手的亲密举动都不曾发生在他们之间,至多是并肩同行的时日变得比从前更多了一些;即便是在一次次的赤诚相见之时,他们也从不言爱。提纳里不止一回扶着腰坐在床头,以公事公办的态度同赛诺商讨日后的战略方案,哪怕赛诺的发尾仍有月莲的气息缭绕,哪怕提纳里的肩头还披着赛诺的外套。他们一次次默契地维系友人与爱人的边界,拘谨地站在名为“床伴”的钢索上摇摇欲坠。向后一步是熟悉的草木葱茏,向前一步是未知的繁花似锦,可谁都不愿意率先低头、率先伸手认输。 那仿佛是他们苦心经营才能达成的某种平衡——毕竟他们不会有未来。 雪花打着卷儿落在窗台边的时候,凯旋的军队回到了主城的营地。阔别多日后,提纳里再度迈进了神庙。他作为新任祭司奔赴前线,城中的一应事务照旧由他的老师打理。 久别重逢时,老师反反复复打量着他,最终偏过头去翻了个白眼:“骄阳、沙漠、兵戈……你的气息变了。” 年迈的智者如同一杆岁月淬炼后的长枪,枪尖锐利而不留余地,寥寥几句言辞便足以挑破所有自以为是的伪装。 提纳里低下头,试图在脑海中搜寻应对的词汇,可他泛红的耳朵尖显然无法瞒过敏锐的老师。辉木拐杖越发恼火地敲击着地面,整个大厅里都回荡着大理石震颤时的咚咚声:“闭嘴,我不要听你为他开脱。首席骑士又怎么样?早晚我要用这根拐杖敲断他的腿。” 但情动毕竟不会是一个人的事。guntang的热砂气息奔涌沙海时,只会一往无前地呼啸而过。直到为树林的繁茂枝叶挡住时,它才会灵巧地上升、盘旋、坠落,无师自通地奏出悠远的曲调。雨林的树叶在风平浪静时,不过是封印在框架里的静默画片。当飞驰的风抚过叶片的脉络,它才会变得鲜活起来,构成无数个生动的单音,与风声一同唱起和谐的歌谣。 恰似你我。 野心勃勃的至冬,联合部分徘徊边境的枫丹余部,再度制造祸端。接连拿下胜仗的须弥骑士则斗志昂扬,于此刻的他们而言,再棘手的强敌也不过是赫赫功绩上的额外一笔。提纳里却从笼中信鸽的躁动里察觉到了某种异样。他不安地翻开羊皮卷推演星图,却见西方天空有明亮星辰惶惶然坠向大地,将己身燃烧殆尽,化作吹之即散的一捧烟尘。 不祥的终兆。 之后的数次战役仍旧顺风顺水,提纳里在战前精心布置的预案并未派上过用场,甚至他本人也疑心星图是否给出了错误的预兆。战争末期,又一场与至冬武人的战役告终。须弥的骑士们列队归营时,竟有一名诈死的至冬士兵如潜伏已久的恶狼,朝打马走过的赛诺掷出暗器。赛诺发现得及时,如此低劣手段自然无法造成严重创口。至冬人当即被处死,赛诺则下意识抚向自己腕间的血痕。 ——为利器擦伤的部位正在以rou眼可见的速度发黑、枯萎、腐烂。 彼时尚未入春,凋光了叶片的树拄起铁栅一般的枯枝,将低垂的天空剪得七零八落。偶有一片佝偻着身形的枯叶挂在枝头,昏昏沉沉,如同一只流干了泪的眼睛。 在涟漪般四散开的sao乱之中,提纳里看见赛诺也如枝头那枯叶一般,摇摇晃晃地跌落进了尘灰里。 在那之后,提纳里一刻也未从病榻旁离开过。他不断更换药剂的配比,反复吟诵疗愈术的祷文,一次次用温水擦拭对方身体。纵然这样,被他紧握的手仍在无可遏止地冰冷下去。 “祭司大人!”终于有一名医者红着眼走上前,“我们知道您是须弥百年难逢的天才祭司。可您身为医者,不是最明白无力回天是什么样子吗?当死之女神决意要将一个人带走时,谁也不能强行将他留下。不能再停留下去了,身后还有更为严峻的战事在等待着大家。” 命运的齿轮注定要按照既定的规则运转。终战前的折戟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但赛诺的离去不会终止须弥前行的进程。继承赛诺意志的提纳里,会带领骑士与异邦人进行旷日持久的拉锯,直到下一位首席骑士成长到堪当大任的那一刻。这意味着数年的战火连绵与生灵涂炭,动荡与惶恐仍将长久地与他们脚下的土地共存。就连提纳里自己在正式接过祭司的权柄之前,也早就做好了这样的觉悟。 “我明白。”提纳里脊背的线条仍旧紧绷,尾音几乎带上了一点茫然的恳求,“……我都明白。再让我试一次。” 他早该料想到的。历代祭司能为须弥的所有子民消去病痛,当然只会在源于异邦、立竿见影的毒药面前束手无策。可他踏遍须弥的辽阔大地,造访无数条河川,将目之所及的药草尽数记录成册,亲自见证厚厚典籍中的全部疑难杂症;甚或苦研军事纲要,力求让自己跟上对方的思维节奏,成为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尽力为他挡掉后方的所有陷阱—— ……并不是为了接受这无法更改的结局。 那是将近十五年前的一段旧事。与老师的第一次争执不欢而散,却又找不出辩驳的理由,提纳里便自顾自地生起了闷气。他仍旧会遵从老师的每一条指引,接受每一段教导,但不愿在必要的教学内容之外多说一个字,罔论如平日一般拉住老师的衣袖撒娇。此刻亦然——他垫在踏脚板上,吃力地搅拌硕大汤锅中的药剂,既不求援也不提问,只是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 他还在闹脾气。老师有些苦恼地想着,平日乖巧懂事的孩子一旦钻起了牛角尖,八匹骏马也无法将他拉回来。他只好故作矜持地清清嗓子,看似漫不经心地转述起年轻时听到的传闻:“诸天神明和我等一样拥有丰富的情感,并非如刻板条例那般一成不变。《旧约》中也提到,曾有勇敢的青年人亲自面见神祇,以纯粹的信念抵御了注定的噩梦。但要实现这一点并不容易。面见神明的道路只能为我等祭司开拓,何况谈判对象是那样尊贵。” 提纳里登时将手中药勺丢开,眼睛熠熠如炉灶中窜起火舌的木炭:“也就是说,命运其实是可以被改变的,是吗?” 不过是与神明谈判而已。 提纳里将记录祷文的书籍翻至最末一页。书页中窜出的光芒连绵不绝,如同汩汩涌出的水流生生不息。尖锐的风声像是由寒霜淬成的利刃,一刀刀狠厉地割在耳膜上。翻涌流动的金色光河越发耀眼夺目。疾风般呼啸而过的一切场景,都在拉扯变形中化作简单色块,复又纠缠出黑衣女子模样:蜷曲的金发,雪白的前胸,掩去面庞的报丧面具,沿手指攀援至发尾的银色小蛇——与绘卷中的死神模样别无二致。 伴随着金石相接的铿然之声,法阵的运转被迫告终。死亡女神愤愤地将镰刀掷到地上,开口时的语气堪称气急败坏:“这本就是我见过最难收割的灵||魂,竟然又遇上了你在旁阻挠……哼,你们真是一丘之貉。” 提纳里睨了一眼刀锋上掠过的冷厉寒光,照旧昂首朗声道:“须弥子民从不行不义之战,我等只为守护脚下大陆举起兵戈。征伐数年,骑士不会不多斩一兵一卒,也不曾波及任何无辜民众。如此刚正不阿的骑士,却被见不得光的手段斩落马下,不得不早早接受真理之羽的裁断,可见神明的评判并不公允。” 女神不屑地撇过头嗤笑一声,却不禁为他眼中的光芒震慑,下意识握紧了镰刀的长柄:“你觉得自己有与我谈判的资本?” “投您所好的等价交易罢了。您不愿在一个灵||魂身上消磨太多时光,我也有我的所求与不可得。”提纳里神情平和,而他身后轻轻摇晃的尾巴正在出卖主人愉悦的心情,“你亲口承认过我和他很相配,我就当作是夸赞收下了。” 赛诺在混沌中独自行走了很久。 他想自己或许正穿梭于一条隧道里,道路的尽头将是不见五指的深渊。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前行,但凭四肢自发地运动。 忽然他看见有青绿色的藤蔓刺破黑暗。它们的长势像春日上涨的溪流、夏天的野草,迅速交织成坚实的网,看似弱不禁风却坚韧异常,一点一点,倔强地将他拖回身后的空旷明亮之所—— 然后他从梦中坐起。先前的伤口早已愈合,新生的皮rou透出健康的粉色。全身没有异样的痛感,四肢的力量也完好如初,就好像他从未受过箭伤,也从未大病一场,而是在某个午后小憩了片刻。 倚靠床边立柱打盹的提纳里也在此刻转醒,浮起朦胧水雾的眼底透着欣慰之意:“你恢复得比我想象的更快。” 提纳里眼下泛着青黑,面容稍显苍白,为汗水浸透的碎发沾在额前,看起来狼狈又凌乱。可在看到这样的提纳里展露出一个疲惫微笑时,他的心脏竟也跳得飞快,仿佛心底那只名为“渴求”的巨兽下一秒就要挣脱牢笼的束缚。 直到此刻赛诺才惊觉,其实他根本不在乎所谓的契约与公平。他真正向往的只是睁眼就能看到面前这人散发坐在床头、无论梦中或现实都能坦然地牵过对方的手——他向往的只是一个名为“提纳里”的未来。 既然输赢的代价并无意义,认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提纳里,我认输了。 在被握住下巴亲上来的时候,如同芦苇荡里惊飞的眠鸟,提纳里的心跳骤然慢了半拍。他们通常只在干那档子事的时候接吻——赛诺越界了。唇舌间的气息过于guntang,让他觉得自己像一把将被融尽的薄雪。可提纳里只是闭上了眼,低垂的睫羽像收拢翅膀停栖在眼前的蝴蝶。渐渐的,仿佛被朝露润湿了花蕊,热砂和月莲的气味趋向柔和,最终交织得严丝合缝。 他能够找出千百个推拒的理由,但爱是高于一切思维与逻辑的无可奈何之事。 提纳里清楚,赛诺有一双能够看透谎言的眼睛。所以直到此刻,他才容许自己流露出片刻的疲惫神情,并且避重就轻地还原了故事的极小一部分:“这段时间透支了太多体力,最后一场战役我不便随行。看到你完好无损地再度出现在前线时,对方的阵线就会不攻自破。但仍需万事小心。” 其实他的担忧是多余的。赛诺或许难以对旁人投入过高的信任,却永远不会怀疑提纳里。在提纳里面前,他的眼瞳永远呈现出纯粹的赤色,布满茧子的掌心总是有着灼热的温度。熟悉的热砂气息再度向他席卷——炽烈的,奔腾的,浩大的,苍茫的。赛诺说:“等我回来。” 他险些就要松不开回抱对方的手。这将是提纳里说过最高明、最恶毒也最温存的谎言:“好。等你回来。” 提纳里站在营帐外,看渐行渐远的骑士们消失在地平线的彼端,才挑起帘子回了屋。五脏六腑的疼痛像一个个浪头接连打过来,叫嚣着呼喊着,想要把他溺死在地狱里。他按住胸口压抑疼痛,艰难地拖动着自己的双腿。额头落下的汗珠濡湿了衣襟,双唇虚弱地一张一合,像一尾离了水即将干死的游鱼。 他从未发现从门口到床榻的路这么遥远,远得仿佛再也无法抵达了一样。 天旋地转后他瘫坐在床头,竭力让自己的吐息回归正轨。和暖的风越过布帘钻进斗室,竟然也刮出了三分凛冽,吹得骨头缝都隐隐作痛。好在他的植物笔记还摆放在床头,将过往凝成一片可感的实体。记忆隔着恒久绵长的时光回望过来,如同层层上涌的潮水逐将他逐渐淹没。 白雪姬,鸭跖草科紫露草属。精致可爱的小花着生在饱满厚实的茎叶顶部,是时下最流行的盆栽。提纳里有时会站在花朵摇曳的窗台边,捧起笔记向赛诺聊起关乎植物的琐事。关于卵形叶片或叠叶草株的研习,总会转变为对彼此胸口一道疤的确认。从目光的温存,到指尖的描摹,再到嘴唇的触碰,漫长白日注定要消磨在更进一步的探讨里。 夕雾花,桔梗科疗喉草属。无数花朵撑起小小的伞,有如千亿星辰坠落而下。提纳里会将这些鲜艳的花朵采集成束,用药杵碾磨成细腻的药粉,像是在慢悠悠地转动时光的磨盘,带出一阵阵沉滞的响声。赛诺总是静静倚墙看他重复这些无趣的动作,脸上的神情却堪称温柔。 月见草,柳叶菜科月见草属。娇嫩的花瓣撑起恰到好处的弧形,像少女旋转起舞时的裙摆。赛诺曾领着他坐在开满月见草的山坡上,向他讲述大赤沙海中流传已久的梦境传说,提纳里则会在听到故事中变调的歌谣时不由莞尔。 还有笔记的最开头一页。提纳里点了点纸张上圆滚滚的树莓,念及年少往事,仍然不自觉地笑出了声——及至喉头的腥味越发浓重,刺眼的红纠缠着从他的嘴角渗出。 死亡女神坐在她赤红的镰刀上晃着双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这项交易是由你率先提出。那么,在后续的过程里,希望你也能表现得稍微积极主动一些,让我少费些精力。” 不过一个眨眼的瞬间,提纳里就漂浮到了半空中。床榻上的“提纳里”不会再有任何声息,最后一点红润的活气也在飞快地从他脸上褪去。魂体形态的提纳里则放下透明化的手掌,向死亡女神平静地点了点头:“当然。我会履行我的约定。” 在为天堑彻底隔绝之前,仍能心意相通地以吻话别——这就不算一个太过悲伤的故事。 正如提纳里所预言的那样,赛诺再度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战场时,对方就已乱了阵脚。战役很快告捷,但赛诺却在鸣金收兵的那一刻察觉到,远雷从天的另一头滚滚而来,鸽灰色的云朵掩去了明媚天光,滑翔而过的报死鸟在天际发出几声悲恸的号哭,目的地则是营地的方向。 赛诺并不笃信这些预兆,却分明感受到自己胸腔里的某一块地方在粉碎坍圮,尖利的痛感直直穿透他心脏。他徒劳地握紧拳头,唯有几缕流风沉默地从指缝穿过。 心头的不安感越发强烈。当他快马加鞭回到营地时,只见一位老者低眸跪坐在病榻边。床榻上的那人面容平静,仿佛下一个黎明就会再次睁开眼。可他认得床边的这位老者——老人主持过神庙的多次庄重典礼,曾在他八岁时评说过他的未来;他也能辨别老者正在吟诵的歌谣——那是丧葬时为逝者吟唱的安魂曲。赛诺颤着声发问:“为什么只有您一个人在这里?其他的医者呢?” 年迈的智者轻轻摇了摇头:“他向神明提出了一场等价交易,用自己换回了你。交易已然达成,再无转圜余地。” “我从来不相信什么绝路。您对他说过,有人曾亲自面见神祇扭转了既定的噩梦。” “在神明运行的法则之上,确有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唯有最纯粹的生能够抵御死亡。人类对生存与繁衍的向往,成就了Alpha与Omega建立契约的肇始。《旧约》便是如此约定的,Alpha负责征伐,Omega负责繁衍。纵有大江大海将他们横亘两端,他们也能通过气味与标记将对方寻回。”老者落下一声长长的叹息,“但那毕竟是仅存于Alpha和Omega之间的旧事,而这孩子是个Beta。” “您也说了,战胜死亡的不是Alpha与Omega的契约,而是他们对生命本身的渴望。”赛诺上前一步,目光熠熠如勺状星座指引的恒常明星,“他相信命运是能够更改的,我也一样。” 眼前青年的神采竟与十五年前站在药炉边的少年重叠在一起,见多识广的智者也不由为之出神。他垂首时的自言自语低沉近乎梦呓:人们通常会用证悟木修建渡河的船只,无非是看中了它的坚实材质。但假如色彩缤纷的业果木,也能具有毫不逊色的质地,选用哪一种木材造船又有什么要紧呢? 生存、交配、繁衍,以及因它们衍生的种种,都只是奔行世间的外在形式。剔去繁复多样的外壳,人类所有美好品质与信念的归因,也不过是一个至轻至简的字眼罢了。 最终老人的神态归于默许。他双手合十,俯首虔诚喃喃,书页中逐渐展开耀眼不可逼视的金色法阵,高速旋转的气流压抑着山雨欲来般的力量。老者在猎猎的罡风中沉声说道:“我还欠那孩子一个明确的答案。假如你们之间的羁绊足够强烈,就连神明也无法将其斩断的话——” 就请以你的方式,将他带回来吧。 倘若赛诺和提纳里的生命中再无彼此,会发生什么变化? 想必什么变化都不会有。赛诺依然会是最年轻的首席骑士,依然会握紧手中的长枪,依然会将他认可的正义一以贯之地执行下去;提纳里依然会是神庙的天才祭司,依然会通晓命运的玄妙与百草的秘辛,依然会以温柔可敬的方式撑起一片天地。 在成为亲密爱人之前,他们首先是独立完整的个体。他们的理想如同攀援崖壁的爬山虎,狂风或许会动摇它,暴雪或许会磨损它,却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摧毁它。自始至终,他们都将沿各自的道路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因你存在的生机将会尽数消散,寰宇间的瑰丽色彩将会随着你一同离开。目之所及只剩下死气沉沉的灰败,因为与你有关的记忆与情感早已细细密密地融入骨血,流淌在我的四肢百骸。我能够逞强着用自尊遮掩每一处残缺,然而我也清楚,再也没有其它质料能将它们修复成原本该有的模样。 我的思想与意识,早就被你亲手裁成了与你契合的形状。 他身穿不加修饰的白色长袍,赤足踩在青石铺设的小桥旁。有清澈的河水不疾不徐地穿过桥洞,奔涌向远方。 他的记忆只剩下模糊不清的一片,混沌如骤雨初歇时纠葛的云彩。 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自己从何处来,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 至于他将去往何处?周遭的场景给出了无声的提示。他的身后是一眼望不见边界的荒原,互相交织的蒺藜铺了遍地,锐利的倒刺暗藏在草丛的角角落落。疯长的野草足有及腰高,为冷白的月光投射出鬼魅般的扭曲阴影。呼啸而过的风声如同孤魂的凄厉啼哭,将野草的影子拉扯得越发狰狞。但在石桥的另一头,蔷薇与夜来香构成了明艳芬芳的花海。朦胧的月光温柔地亲吻过每一片纤弱的花瓣,乳白的雾气将其氤氲得如梦似幻,诚挚地邀请误入此间的游人前来赴约。 答案几乎是唯一的。 农民或猎手,青年或孩童,无需任何外力施压,他们会自如地跨过这道石桥。在抵达彼岸的花海时,沐浴在皎皎月光中,人们的脸上总会绽开如出一辙的幸福笑容。可他只是长久地伫立在桥头,茫然地看着人流从桥面上穿行而过。 守护桥头的老者和善地提醒他:“你也该上路了。” 他便再次歉疚地笑一笑,对老者摇一摇头:“再让我等一会吧。” 老人也不作催促,只是看向桥下静静流淌的水流:“你在等待什么呢?” 是啊,他在等待什么呢?明明记忆已被烧灼成淡薄易碎的影子,却仍有什么不可捉摸的东西要将他禁锢在桥的这一端,反反复复地劝诫他回头凝视那片荒芜的原野。他的心也像眼前的这片荒原,缺少了什么看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将它补足。无论道别过多少次,总还有一个guntang的念头在心底留下难以消去的烙印。 与此同时,他听见曼妙的歌声从水域的深处传来,嗓音柔软如浮动的水草—— 牵挂或留念俱为昨日云烟。快快跨过石桥抵达彼岸,那里没有伤痛与苦难,也没有杀伐与硝烟。 或许真的到了该动身的时候了。踏上石阶的前一刻,他最后望向身后的原野,却为风中熟悉的沙尘气息止住了脚步。 那两个人是突然出现在原野上的。其中的黑衣女性有一头蜷曲的金发,大半张脸为可怖的报丧面具所掩。一条银白色的小蛇从她的发尾蹿出,恼火地吐着鲜红的信子:“你又想干什么?” 开口的男性背对着他,他只能看见对方冷白如月光的长发落在肩头:“我属于他,他属于我。我要带他走。就这么简单。” “你想以‘最纯粹的生’唤回他?那是仅存在于Alpha和Omega之间的神话。” “凡事总得试过才能知道。” 他好奇地晃了晃耳朵,指向两人所在的地方:“他是谁?” “黑衣金发者是此间的神明。是她割除了您与尘世的联系,将您带到此间。” “神明旁边的那个人呢?” 老人的眼眸仍旧深邃如潭:“我无法为您解答旅途之外的更多问题。” 死亡女神冷哼着一挥袍袖,顾自坐到镰刀上交叠起双腿:“那么请便吧,狂妄自大之人。无论结果如何,我只给你最后一次僭越的机会。神明也是有脾气的。” 神明关注世人,就像饲养者关注院内的几只团雀。渺小的众生永远无法撼动神明分毫,所以兴致来时,她并不介意打开鸟笼铁锁,或是额外撒下一把谷粒。毕竟神明的寿数如宇宙蛮荒般漫长,按部就班的工作又是那样枯燥而乏味。 她乐于欣赏众生在穷途末路时挣扎的模样。她不止见过一个听闻传言的Alpha来到此间,执意要将Omega带回。可惜在绝大多数情况下,Omega早已前往终竟的花海,Alpha根本寻不到人影。即便能凑巧依靠气味确认彼此,也有倔强的Omega不愿桎梏于契约的樊笼,在Alpha的唾骂声中强忍痛苦渡过那条河流。何况这一次要找的人是个气味淡薄的Beta? 但那人究竟是转过了身。赤红的眼睛甚至不曾有过片刻犹疑,就直直地投向了他。正如狡黠的兽类总会选择最幽美的林地栖息;而不管相隔多么远,不管分别多么久,不管循环多少次,不管要跨越多少个轮回——他的天敌也总会一次又一次,准确无误地,在影影绰绰的树下将他发现。 “提纳里。”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被那人念得百转千回,像一首温柔又隽永的情诗。而当这三个音节传递到他脑海中时,竟如一声响雷在脑海中骤然炸开。混沌的记忆团块凋成千万张不规则的碎片,又被渺远的回音连接成光怪陆离的长幅绘卷:白雪姬沐浴着午后的暖阳静静绽放,夕雾花在林间的清风里静静摇曳,月见草于如水的月色中盈盈欲滴,树莓果将小小的植株压弯了腰。 为爱意牵绊的人们或许能保持理性,却永远无法餍足。即便他已为铺天盖地的宿命感定格在原地,那人仍旧寸步不让地望向他,目光灼热似冬夜篝火,固执地要将他的画卷烘干烤透,要让那些以特殊墨水绘下的密文也尽数浮现。繁芜丛杂的景象走马灯般从他眼前飞速闪过,记忆与情感迅速将小小心脏撑得饱满,大脑也跟着牵扯出隐隐的胀痛感。 但那人的神情又是平和的,不焦急也不催促,只是久久地与他对望,而后说道: “我在这里。我等你来。” 眼底的景象最终定格在多年前的某个月夜下。在铺满月见草的山坡上,他曾经捏了一把眼前人带点婴儿肥的脸,笑着说: “刻意与他人结交的话——其实没有那个必要。哪怕你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喜欢你的人就会自动向你跑来了。” 提纳里仓促地向身旁的老者道别:“有人要带我回去了。” 他提起长袍的一角开始奔跑。记忆在呼啸的风声里逐渐复苏、串连、趋于完整,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拒绝思考。至少在此时此刻,没有什么会比他此行的终点、他要奔向的那个人更重要。 提纳里赤足穿行在荒原上。野草纠缠在一起,试图阻拦他的前路。蒺藜伸出尖刺,将他的脚踝勾出道道血痕。彼岸的花海似乎也要将他挽留,蔷薇与夜来香的气息浓重得让人晕眩。森冷的寒气从下摆攀爬上来,冻得骨头都颤抖。前方的雾霭越来越厚,眼中只剩下一片化不开的灰。他辨不清方向也看不清道路,只知道埋头朝着前方行进,不慎踩到了突兀拦在路边的石块,摇摇晃晃地从隆起的土丘上摔落下去—— 同时向他奔来的赛诺接住了他。 他们相拥着滚在一起,但身下不再是长满蒺藜的荒地,而是斗室中柔软的床榻。为倒刺划开的伤口早已荡然无存,提纳里身穿的也不再是白色长袍,而是繁复的祭司制服。 又或许,先前的那件白色长袍会方便得多? 赛诺的亲吻比先前那一次更为迫切。细细密密的吻落在额头、眉峰、鼻翼、指节,他试图确认提纳里浑身上下的每一处,确认自己甘愿为之停驻的一切。他们像在以骨架拥抱彼此,恨不得将对方融入骨血,纵有近乎窒息的晕眩感也不愿留一丝缝隙,仿佛所有的奔波、所有的等待,都只是为了迎接这一刻。 这看似永远不可能到来的一刻。 这或许不是最合适的时间与场合,可那又怎样? 现在他降落到他怀中了。现在谁都无法把他们分开了。 有泛蓝的熹微自河畔升起。流水淌过堤坝,漫过圆润晶莹的鹅卵石。树林蓊绿,苇草青青。水鸟扑腾着羽翼,飞翔时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光。蝴蝶扇动着翅膀,磷粉折射出星星点点的亮。朦胧的雾气凝结成剔透的水珠。指端拉扯出震颤的调子。知觉一路攀援到极致,在溶溶月色之下为满溢的江潮席卷。耳畔响起星辰的吐息,也响起深海游鲸的浅唱低吟。 回过神时热砂的气息尚未褪尽。提纳里的耳朵仍旧害羞地低垂着,他不自在地抖了抖,把头埋在赛诺胸口。这一次轮到赛诺替他拉好被子,带过腰身,咬着耳朵对怀里的人说道: 睡吧。有我在。 多年过后,至冬的阴谋亦惨淡收场,两国的和约让一切战事尘埃落定。常年征伐的骑士们只需轮流驻守边疆的哨岗,需要赛诺亲临边城的日子则更少。提纳里偶尔会笑道,堂堂首席骑士一年中竟然能有超过四分之三的时间赋闲在家,这像话吗? “这是好事。我们征伐,本来就是为了脚下的土地上再无兵戈。就像医者总是希望世间遭受病痛的人越来越少,不是吗?” 提纳里愉快地摆了摆尾巴以示赞同,继续浇灌苗圃里的风铃草。他依旧是神庙中德高望重的大祭司,不过近年来得空偷闲的日子越来越多。正如赛诺所指,不再有兵戈的地方,同样会相应地减少许多不必要的病患。长期为人追捧的观星占卜,也在越发遭到冷落。人们不再笃信命运的指引,毕竟他们的祭司就曾亲自改写命运。 驻留边关的时候,赛诺会撷下沿路所见植株的种子:果酒湖畔的嘟嘟莲,林间清溪边的无尽夏,悬崖峭壁上的寒鸦春雪……提纳里则会尝试将它们栽种到小院的苗圃里,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一边侍弄花草,一边悠哉游哉地同赛诺聊起这些植物背后的故事。若是错过了植物繁育的季节,赛诺便将植物的叶片与花朵分别裁下,沥干水分小心包裹,再与它们一同翻越过万水千山,带回到常年沐浴着暖阳的小院里。这些标本早已形容枯槁,却因熨烫过胸前的温度,依稀弥漫开如同昨日的草木气息。 万物欣欣然如盛夏。但提纳里偶尔会放下书卷,望着天边的夕阳喃喃自语:“或许我也到了该考虑招收学徒的时候了。” 新来的几位祭司学徒们为神庙带来了初春般的生机。与此同时,从边陲归来的赛诺,带回了一名流离失所的Beta少女。少女将跟随学徒们一同接受教导——按照提纳里的说法,知识本来就不该具有高低贵贱之分。赛诺也会在得空时教授她武术与防身的技巧。但在刚到来的那几周里,这名少女似乎拼命过了头。挑灯夜读的烛光总会亮至天明,挽弓搭箭的手也被磨出了伤口。 他们都注意到了少女情绪的波动。赛诺率先放下了手里的长枪:“柯莱?” 被点到名字的女孩这才回过神,蓦地挺直了脊背:“啊?是,赛诺先生!” “我们教你读书识字,教你武艺和医术,只是因为这些知识宝贵,并不代表我们在要求你什么。你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 “可是,我……和我同龄的大家比我懂太多东西了,而我连最基本的大陆通用语都认不全。”柯莱低下头,不安地用手指绞紧了裙摆,“而你们又是那么好的人……或许我永远都无法成为你们的骄傲。” 这一次换提纳里站起身,从容又坚定地将手掌覆在少女头顶的发旋上——就像很多年前在神殿中,老师曾经对他做过的那样。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弯起嘴角,上扬的尾音像是为柳枝点过的湖心,逐渐漾开暖暖潮潮的春意: “既然你已经称我为师父,这也是我所授课程中的其中一项——你不需要成为任何人的骄傲,你本来就是天下无双。” 春日的和风抚过门扉,天空施施然揉着眼睛,被远山染成淡渺的青。成双的燕子以修长的尾翼剪过天幕,在身后留一串清脆的啭鸣。 绚烂的夏天就要来了。 此后又是数十年。步入暮年的柯莱,已经成为了城中最受欢迎的长者。大人们欣赏她的温和可亲,也为她的见识和智慧叹服;孩子们既追捧她亲手缝制的布偶,也喜欢每个星夜里她娓娓道来的故事。在后来的年月里,稍长一些的孩子们会从书本或异域带来新的童话:Alpha与Omega只需以气味和眼神交汇便可确认彼此,搭乘南瓜马车逃离光怪陆离的舞会;或是有守候在高塔中的Omega垂下长长的发辫,只等一位英俊的Alpha来赴她的约。这时柯莱便会放下手中业已成型的玩偶,揽过身旁最年少孩子的肩膀:“我也来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 与广为人知的传说相比,她的故事并没有那么浪漫多姿。Alpha和Beta无法缔结实质性的鸳盟,冷静自持的他们也不会时刻将甜言蜜语挂在嘴边——他们甚至从未将爱之一字宣之于口。但他们的理想足够宏大,山峦、海洋、群星都见证过他们的足迹,并将光辉岁月写进无处不在的风里;他们的羁绊足够深刻,骄矜傲慢的神明与固执死板的命运也不得不向他们再三低头。 一位小女孩伏在她膝头问道:“他们收养的女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呢?” 柯莱笑着摸了摸提问者的头:“要跟他们两位相比的话,她做到的东西还远远不够。不过,再见的时候,她可以问心无愧地告诉他们,她已经努力成为了优秀的大人。” 又有一位聪慧的孩子高举起手提问:“神明的权能远高于人类,为什么死亡女神要一次次妥协呢?” 这时候柯莱就会继续穿针引线,将刻意拉长的语调一同织进细密的针脚里:“是啊,为什么呢?” 孩子们便争相讨论起来,热切思索的模样不亚于阿卡第米亚学园中的智者:它是人类历史长河中永恒的命题;它除自身外无施与,除自身外无接受;它既不占有,也不被占有;它只有在己身中才能得到全然满足。明珠会蒙尘,暖玉会封缄,可它什么都不怕,因为它是黄金。在九万里广袤的大陆上,只要是风与木能够合奏歌谣的地方,就会有吟游诗人举起蔷薇木制的六弦琴,将它的故事一次次传唱。此时柯莱便会为今日的辩论定下一锤定音的结语: “因为爱比死亡更坚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