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昼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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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霜花、冰雹与荆棘鸟笼 提纳里再见到赛诺的那天,影视城依然飘着白茫茫的雪花。赛诺裹着一件极为朴素的深色羽绒服,不时有零星的雪片落到他肩头,与他银色的长发静悄悄地融为一体。他看上去比六年前成熟了一些,下颌的棱角更显锐利,但赤瞳中流露出的坚定一如往昔。如果不是因为赛诺手里提着导演专属的大喇叭,提纳里险些要将此刻误认为六年前他们的分手前夜。 提纳里忍不住贪看了几眼,努力把他现在的样子刻进脑海。剧组的工作人员抱着资料大步向赛诺走去,偶然朝提纳里的方向瞥了一眼,却无端地让提纳里生出了做贼心虚的羞愧感。 几乎在他背过身走远的同时,赛诺转头看向了他所在的地方。彼时的提纳里拉高了风衣的领子,呼出的水汽迷蒙了他的脸,他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隐约的背影。好在他认真研究过提纳里演过的每一部戏:在《枪与玫瑰》里,他是果决冷酷的杀手;在《水泥森林》里,他是严谨认真的研究员;在《云窗月户》里,他是聪慧敏锐的高材生;在那部让他一炮走红、一举夺得提瓦特国际电影节最佳男主奖的《破月行者》里,他是隐忍又骄傲的潜伏者,是引爆整个三角地区黑色产业链的一颗火星…… 无论是台前或是幕后,他记得提纳里的每一个样子。他熟悉提纳里,就像熟悉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所以现在,哪怕隔着厚重的雾气,哪怕四周再怎么人来人往、声音嘈杂,他也能准确无误地认出他要找的那个人。 于是没过多久,提纳里就感觉到了自己的肩膀被人轻轻一拍。赛诺匆匆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说剧组还有事不便走远,又和他约定晚上一起吃顿简餐。对话全程的语气和动作都飞快,好像生怕留给提纳里反悔或拒绝的时间。 那么紧张干嘛?跟个初次搭讪的高中生似的。提纳里看着赛诺远去的背影暗自发笑,又盯着赛诺更换后的社交账号陷入沉思。 今天刚好是提纳里杀青的日子。在提纳里处理完剧组里琐碎的后续工作之后,饭点已经过了。恰好赛诺今天的拍摄进度也略有曲折。两人在影视城附近转了几圈,没能找到一家仍在营业的餐馆,最后还是提纳里领着赛诺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去了他平时常吃的一家砂锅店。煮砂锅的老奶奶和蔼可亲,待人接客时笑眯眯的,从来不过问冒犯他人的八卦消息,总会把小小的店面打理得干干净净。最关键的是,她不会往汤底里加太多额外的香料。 宽度不到半米的小桌子,对于两个同坐的成年男性而言,还是有些拥挤了。等待上菜的时候,他们面对面无言沉默了一会。提纳里苦笑着想,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剧本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分手后的情侣根本不存在好好交谈的可能,共处时能维持着和平的局面就已经是万幸。可在两碗砂锅端上桌之后,赛诺极其自然地把自己那份的蘑菇夹给了提纳里,而提纳里也非常顺手地优先挑出蘑菇吃个干净——他们之间横亘的漫长时光,好像就能和砂锅里的蘑菇一样不复存在了。 先开口的人是赛诺:“我看过《破月行者》了。你演的很好,影帝实至名归,祝贺你。” 提纳里客套地回应道:“谢谢。《沉沙归寂》我也看了,很有你的风格,非常发人深省。它配得上更多奖项,只拿到最佳导演奖证明评委们多少有点眼瞎,好在没完全瞎。” 赛诺笑了笑:“和《破月行者》同台竞技也能有这个成绩,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提纳里吃完了碗里所有的菌类,慢悠悠地嚼起一块油豆腐,含混不清地开口发问,似乎这样就能装出自己并不在意的样子:“怎么不演戏了呢?” 啪嗒。手里的筷子打在了锅沿,赛诺的眼神暗了暗,也装作无事发生地换了个方向夹起一片肥牛:“话剧还是有在演的。至于国内的电视剧和电影……导演是种很有意思的体验,有时候能比亲自演戏还要有趣。” 和赛诺一直关注着提纳里一样,提纳里也在关注着赛诺的动向。但提纳里的心路历程要比赛诺坎坷得多。分手后的头几年,“赛诺”这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从现实到网络都寻不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直到三年之后,他导演的作品《月亮救我于深海》拿下当年的金辉木最佳导演奖,这部无人问津的小制作电影成为了影坛最大的黑马,才让“赛诺”这个名字渐渐为国人所知。而后,《头号玩家》《末日循环》《沉沙归寂》几部片子接连上映,实现了口碑与票房的双丰收,赛诺彻底成为了须弥电影人的新标杆,典型的墙外开花香到墙内。 如果提纳里不曾见过六年前的赛诺,他恐怕真的会相信这番鬼话。他当然会为赛诺现在的成就感到高兴,可一想起多年前和他对戏时,赛诺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语气词,就能轻易将他带进戏里……提纳里再也没有遇到过那种势均力敌的拉扯感,多少还是会感到可惜。 期间提纳里收到了来自经纪人纳西妲的消息。等他到地方的时候,纳西妲已经搓着手在车里看剧本了:“你说要去见朋友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要等很久。” “让你失望了,只是偶然遇见了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吃了顿便饭。”提纳里钻进车里,跟着纳西妲搓起手,“新的电影剧本?” 纳西妲把一摞厚厚的打印纸交给他:“片子叫《雪落前夜》。距离进组面试还有一段时间,你可以多休息休息。” “闲着也是闲着。”提纳里接过剧本,一眼看到封面上写着“编剧卡维、导演艾尔海森”,当即锐评道,“何况这两个人合作的本子能当乐子解压看。” 纳西妲努力忍了忍笑,没太成功:“这部不太一样,有空你可以好好看看。他们这是卯足了劲要冲刺一把明年的金辉木奖。我跟导演组讨论了一下,大家都觉得调查员的角色很适合你。” 《雪落前夜》改编自同名小说,故事从一起案件开始讲起。神殿祭司在郊外离奇殒命,当夜的大雪掩盖了现场的全部痕迹。祭司座下的传信使者被视为头号嫌疑人,因为他曾多次在公开场合发表对祭司不敬的言论。单从题材来看,是最为叫座的悬疑动作片。而在卡维浪漫主义的思维与极尽诗化的笔触下,这个故事涵盖了对神权与人权、生命与死亡、自由与抗争的思索,被谱写成了一曲智慧与理性的颂歌。要在短短数小时的影片内呈现这么宏大的主题,绝不能称得上轻而易举,足以得见编剧与导演的野心。调查员受命侦破案件,承担着见证者的责任。如何展现角色本身的智慧、勇敢与坚定,避免令其沦为平替观众视角的“摄像头”,对演员同样是一项不小的挑战。不过,这恰巧是提纳里最为擅长的部分。 提纳里很快过完了剧本,意识到一件事:“这个剧本里没有女主。” “对。编剧和原著作者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们一致认为,改编作品务必要尽可能尊重故事的原貌。几位独立自主的女配角同样拥有不俗的人格魅力,‘为了平权而平权’并不是什么值得歌颂的事。”说到这里,纳西妲稍显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不会介意这个问题。” “是不介意。只是……” 祭坛之下人山人海,信徒们挥舞着拳头,高声辱骂着什么。作为神明最忠诚的信徒,传信使者双手合十凝视高大的神像,跃动的烛火无法在他眼中引起分毫波澜。而后他放下手,缓缓起身,眼里的光芒一寸寸褪下去——从虔信者到审判者只需要一个眼神的转变。他转过身的同时,凄厉啼鸣的乌鸦夹着翅膀远去,愤然咆哮的北风黯然龟缩进夜幕。群情激愤的人们也不由为之震慑,灰溜溜地屏住呼吸后退几步。他走到高台边缘俯视众人,锐利的目光像一匹高傲自矜的胡狼:“愚昧者之所以愚昧,是因为他们只相信别人口中的世界。” 提纳里回过神。偌大的神殿骤然坍圮,信徒们惊愕的注视化为纳西妲耐心等待的目光。这段剧本里没有对角色的外貌描写,他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什么人代入了这个身份。他问:“传信使者的角色,他们心里有人选了吗?” 纳西妲摇了摇头:“还没有。几位创作者都很重视这个本子,对最关键的角色慎之又慎。不过,看你的表情,似乎已经有想法了?” “我觉得赛诺很适合。”提纳里顿了顿,还是把心事和盘托出,“我今天见到他了。他的片子也在影视城取景。” “原来你想到他了呀。”纳西妲用的语气却更接近于“果然你正在想他呀”。 提纳里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研究剧本。指尖抚摸过纸张上的每一行,却没有几个铅印字最终进了脑海。 距离他们相识的那个夏天,竟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2.樱草、蔷薇与蓓蕾花环 赛诺第一次见到提纳里的时候,是在《推我入海》的剧组拍摄现场。提纳里到的很早,距离开工还有一段时间,工作人员还在搭棚子,他也挽起袖子想上去搭把手,被扛着灯光架的大叔笑呵呵地劝退了。他穿着一件浅色运动衫站在场地中央,像阳光沐浴下的枝头一抹新绿,热忱、明艳又充满活力。 赛诺自然地上去和另一位主演交谈,聊到后来罕见地流露出了讶异的情绪:“这是你的第一部电影?” “嗯。之前在学校自娱自乐地拍过一些短片,发布到网络上之后,被现在的经纪人看到了。这部电影也是她推荐我来参演的。” “起点很高。你的经纪人……”赛诺斟酌了一会用词,“很信任你。” 赛诺已经入行两年,手头资源尚可,参与的拍摄经历也算丰富。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和全无经验的新人演员合作,但他清楚《推我入海》的难度与特殊性。这是一部带点西幻风格的电影,主角是一对男同性恋,故事中有许多不可避免的血腥打斗场景,还包含一些对政治现象的含沙射影,跟个戏台上的老将军似的,过不了审的旗子插得满满当当。大牌明星不可能冒风险接这种戏,电影只会找新人演员来演,而剧本的难度又摆在眼前——换言之,能扛住这个剧本的演员,未来面对任何形式的片子都能如鱼得水了。 “我对她的印象很不错。她向我介绍剧本的时候就告诉我,演员和剧本是双向选择的关系。我非常赞同这句话。这是一部很有挑战性的电影,挺合我胃口的。我很期待。” “那来对一对台词?”提纳里点了点头,但赛诺注意到他并没有翻看剧本的意思,“你把台本都背下来了?” 提纳里的脸上显出些少年人特有的自信和骄傲:“我记性还蛮好的。” 赛诺不由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爽快地把手里的剧本一扔:“第二十九场。” 提纳里拉了把椅子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微微弓着脊背——诚恳又坚定的弓箭手就从剧本里走了出来,坐到了赛诺面前。 “我不希望你参加这次深入死域的行动。” 赛诺没有说话,赤红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专注地盯着提纳里的脸。他的右手稍稍蜷起,虚握着剧中那柄沉重的黑曜石权杖——这是他的角色在感受到不安时的惯性动作。他的目光中本能地多了些审视的意味,但仍旧保持着面对同伴时放松而信任的姿态。 “你现在的精神状态不稳定,死域会对你造成更为严重的侵蚀效果。你也知道,最近队伍里的伤亡情况并不乐观。”随着情绪的递进,提纳里的上半身越发前倾,险些要蹭到他的鼻尖。松绿与玫红交织的眼睛凝视着他。痛心、担忧、关切……眼底有太多复杂的情绪暗流涌动。提纳里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无意识地伸出手,将将触碰到他的下颌:“我很担心你。” 赛诺将他的手攥在了手心里,目光未有分毫犹疑,声音低沉有力:“你希望我做什么?” “你留在外围接应我们。是你的话,即便出现了意外,你也会带我们脱险。”提纳里的声音逐渐柔和下来,眉眼也紧跟着舒展开,像是被暖风吹皱的一池春水,“我会永远信任你。” 太痛快了。遇强则强,双方的情绪被彼此推动着攀上高峰,互相鼓舞、互相促进、互相成就。即便对于经验更丰富的赛诺而言,这也是种极其罕见的对戏体验。 “合作愉快。”赛诺补充道,“这句和上一句都不是台词。” 提纳里笑起来:“我知道。和你对戏很过瘾——这两句也不是台词。” 《推我入海》的拍摄进度推进得相当顺利,他们两个人比想象得还要合拍。硬要吹毛求疵的话,最大的问题在于—— “太顺利了。进度比预想的快了一倍,我从来没拍过这么顺畅的片子。磨合时间太短也会有个致命的问题,主角之间的感情还不够深。战友之间的信赖与欣赏,是近期戏份的主要内容,你们表现得很好。就是太像普通的战友了,还达不到剧本里的两个主角那种——灵与rou契合的高度。我对看重的演员会提出更高的要求。如果你们仍旧以现在的状态拍摄后续的感情戏,恐怕很难符合我的预期。” 注意到两人的严肃神情,导演笑着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别紧张,多给自己留一些体验角色的时间。戏感这件事急不来。” 在那之后,每当棚里要更换布景、调整设备,或是遇到了其它暂时无法拍摄的原因,导演总会找个由头给他们制造共处的机会,后来甚至大手一挥,在隐私戏份拍摄前直接给了一个星期的假,让他们两个人单独出去好好玩玩——专业术语是“培养感情”。 两个戏剧学院的高材生克服了艰难的打斗戏、表现力极强的智斗场景,却倒在了堪称演员基本功的“感情戏”面前。在长达半年的拍摄期间,一旦有了喘息的间隙,他们便会聚在一起彻夜研究剧本,对着台词反复揣摩角色的心境。为了体验剧本里主角之间的亲密关系,他们偶尔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手牵着手,或是在无人处悄悄亲吻对方,尝试去理解“怕被人发现又怕不被人发现”是种怎样的心情。甚至,在前往游乐场散心的时候,会像偶像剧里的烂俗桥段一样,一方刻意从栏杆一跃而下,对着铁栅栏上的另一方伸出手—— ……然后被围观的某人逮个正着。 绿色头发的女孩看上去刚上小学,站在墙根审视着他们两个人,然后伸出一只手:“封口费。” 他们苦笑着对视一眼,准备商量一下怎么贿赂这个小姑娘,就看见她着急忙慌地摆摆手,转头对背后远远地喊了一句:“安柏,马上就好!再等我一下!” 然后小姑娘涨红了脸,挥了挥手里的小吊坠,又指指身后的游乐设施:“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问问你们需不需要买纪念品。”那是根相当精致的手工手机链,吊坠被编成了狐狸的头像,和旋转木马里的天狐座椅看上去相映成趣。 ……现在的旋转木马开始流行骑狐狸了吗? “算是社会实践的一部分。这是最后一件商品,卖出去之后就可以收工了。”女孩可怜巴巴地提着那只狐狸吊坠,“两位需要吗?” 赛诺抢在提纳里之前完成了扫码工作:“卖完了就赶紧回家吧,天色不早了。” 提纳里接了一句:“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女孩向他们挥挥手,笑着和同伴走远。狐狸吊坠最后绑在了提纳里的手机上。 天色的确不早了,回程的路上还不幸下起了大雨。他们躲在一把伞下,一同走在回酒店的路上。赛诺问道:“之后的戏份你准备好了吗?” 提纳里想了想即将面对的剧情和台词。不管再怎么做足心理工作,他还是觉得耳根子还是有些烧:“需要做什么特殊的准备吗,当作是普通的拍摄就好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还会碰到很多类似的情况。” “没什么大不了的”,演员本来就该拥有说出这句话的勇气。从前的赛诺能够坚定地说出这句话,可他现在却似乎越来越不确定了。比如说,现在他想去牵提纳里的手,是因为半年来形成的习惯,是为了更进一步体验角色,还是他内心其实真的想要这么做?或许这是每个演员的必经之路,在人生和戏之间交错辗转,到头来忘掉了自己本该是什么样子。现实与戏剧的边界正在一点点崩塌——比起这个认知本身,束手无策更加令人惶恐。 于是他看向头顶灰白如铅华的天空。层层叠叠的乌云一如晕染开的深沉墨迹,又像神秘怪兽昂首时喷出的黑雾。钢筋水泥堆砌的楼房无声地静默在夜雨里,如同无数持着镰刀窥伺人间的地狱来客。来来往往的人们行色匆匆,将精神全部集中于手中的方形铁块,又或者干脆以耳机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看向前方的眼神木讷而空洞。 ——你有过这种感觉吗?在城市的压迫中深感自己的渺小,想要对着厚重的天空、阴森的建筑群和死气沉沉的人流大声尖叫? 类似的话是无法告诉旁人的。每个人都会有感到茫然无措的时候,排解压力的方式有许多种,赛诺有时候就会花上几个小时打牌来舒缓情绪。但在更多时候,周围的人要求你成为刀枪不入的超人。你的上司会告诉你,只有LOSER才会流露出这种消极悲观的情绪,伤春悲秋的同义词是卷铺盖滚蛋;你的长辈会对你说,你必须变得更加坚强,要学会逆流而上,否则你将被这个社会淘汰;你的朋友会劝告你,时代的法则就是如此,我们都是洪流中被推着走的沙子,除了顺流而下以外别无他法。至于你本人希望从他们那里听到怎样的声音,他们并不在乎。 所以赛诺也清楚,这句话听上去实在太幼稚了。他也早就不再是期待一个满意回答的年纪了。再加上当时大雨如注,劈里啪啦的雨打伞面声不绝于耳,他并不清楚这句话自己说出了多少、提纳里又究竟听见了多少。 可在城市的倾盆大雨里,他听见提纳里明明白白地对他说:“那就叫吧。” 心动和意识到心动都只需要一个极短的瞬间,甚或只是一句话、四个字。 那就是他在等待的人。 他怔怔然地看着提纳里的脸。对方也停下了脚步,覆上他握住伞柄的手,笑容里带着些狡黠的意味,眼神却是纯粹又清澈的——像是夏日的清溪淌过洁白的鹅卵石,每一次睫羽的扑闪都翻滚起冰凉的白色细浪。 在他们的最后一场戏里,弓手会用怎样的神情凝望与他心意相通的爱人?在这一刻,他忽然获得了具象化的答案。 可戏和现实终究是不同的。他慌乱地躲开了提纳里炽热的目光。如果他所经历的此刻只是不该开始的错误,就该趁着它尚未开枝散叶时将其掐灭。他说:“我记得你是阿弥利多学院毕业的吧?你们的教学体系是基于体验派的理论,强调——”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强调‘移情——共鸣’的表演模式,主张演员要沉浸在角色的情感之中,追求演员与角色融为一体的‘无我之境’。”提纳里毫不动摇地直视着他,“直说吧,你觉得我被角色影响太深了。我在我们系的理论成绩是总排名第一,你不用在我面前朗诵课本总论。” 他什么都明白了。赛诺有些难过地想,最难被劝说改变心意的,不是油盐不进的蠢货,而是头脑清醒的天才。 “‘移情’是很正常的现象,第一次参与拍摄的时候尤其是这样。我在自己的第一部片子里扮演一个卧底,直到杀青之后的一个月我还在做噩梦。后来我的前辈鼓励我,太过沉浸于自己的角色,恰恰证明你是一个用心的好演员。总之……杀青之后,我们有必要分开一段时间。这部片子太特殊了。这样对我们两个都好。” 这是赛诺对提纳里说的最后一段话。可他心里想的却是:“我以后或许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晚他梦见自己站在城市的凄风苦雨中。高楼大厦组成密不透风的水泥森林,在穹顶下投落阴暗可怖的庞大影子。提纳里仍旧站在他身边,握紧了他的手,目光明媚得一如既往。 而他直到深陷梦境的时候才敢做出真正想做的事:在瓢泼大雨里按住提纳里的后脑勺,让他被迫向自己靠近。舌尖蹿过齿列,在口腔里攻城略地。红绿灯交替闪烁,电子屏明明灭灭,在迷乱的灯光中,周遭纷乱的游人与行车却都悄无声息地暂停了运动。呼吸与呼吸交错,心跳与心跳同拍。苦涩的冷雨顺着提纳里墨绿色的发梢滑落,融成外套肩头的一小片泥泞水渍,他竟也觉得雨水是温柔的、甜蜜的。 …… 梦醒的时候床榻凌乱的一塌糊涂。赛诺终于意识到,他其实是最没有资格对提纳里说那些话的人。 3.菟丝缱绻着金银花 第二天开机的时候,剧组的人手被撤了一大半,只留下了几个关键岗位的工作人员——这类隐私戏份的常规。 化妆师给赛诺背部的一些疤痕做了细致的遮掩,然后开始对着他的肌rou啧啧称赞:“平时都有在认真锻炼吧?提纳里身材也好,你们俩在一起拍戏肯定很搭。” 赛诺看向站在化妆镜前的提纳里。提纳里似乎正专注于整理他的发型。于是他的目光更大胆地移向了提纳里的肩背,从后颈开始一路自然地下移,掠过形状优美的肩胛骨,在圆润可爱的臀部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心虚地移开了视线。余光刚巧瞥见镜中的提纳里顿住了手头的动作,而后飞快地偏过了头。 提纳里也在看着他。这个认知让赛诺微妙地动了动喉结。 拍摄这种戏份之前,导演照例要对演员进行苦口婆心的开导,比如关键部位有衣物遮挡,能够依靠借位完成的镜头都可以借,两个男人为了工作稍微抱一下不算吃亏,如此云云。但眼前这两个演员平静得出乎寻常,对话全程都只发出了几个音节的简单回应,反倒是导演最后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上的灰。 开始拍摄的时候,赛诺能明显感受到提纳里放不开,似乎是沉浸在某种纠结又犹豫的状态里,肢体动作非常僵硬,借位仿佛是为了刻意躲闪,所谓的爱抚则更像是在给对方搔痒。 这样的表演让导演连连摇头:“不对,感觉完全不对!小提今天不在状态啊,赛诺你多带一带他。” 再度开始拍摄的时候,赛诺拢过提纳里的后颈,没有借位,直接吻了上去。是为了尽快带他入戏,还是有什么别的不可告人的私心?他自己都不确信。但在触碰到那对干燥的唇瓣时,他知道自己早就想这么做了。手掌轻轻下移,缓缓揉捏着那对让他好奇已久的肩胛骨,试图从掌心将温暖的力量传达过去。提纳里不自在地颤抖了一下,不过身体在赛诺极富耐心的抚慰后渐渐柔软了下来,后来甚至微微仰起头,张嘴迎接舔舐着唇缝的舌头,还主动环住了赛诺的腰。 后续的戏份过得流畅了许多。按照剧本里的说明,今天最后的拍摄镜头里,要求赛诺把提纳里抱到洗手台上,然后打开淋浴喷头。两人只需要对着镜面做一些简单的抚摸,摄像师的镜头会哗啦啦的水声里逐渐拉远,最终定格在墙角摇曳的紫色小花上。 但在浴室升腾起暧昧不明的水汽之前,他们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清晰的欲望。 完成了当天的戏份之后,两人在剧组的更衣室潦草地打理过自己,匆匆赶回居住的酒店做进一步的整理。 酒店的卫生间很小,先进去清洗的是提纳里。赛诺在房间里心情复杂地整理着换洗衣物,目光突然定格在某件东西上。拍摄今天的戏份之前,他们的身上都扑过粉,得用特殊的沐浴露才能清洗干净。这也是赛诺带提纳里来自己房间的主要原因。赛诺硬着头皮拿起那瓶沐浴露,敲了敲淋浴间的门。 淋浴间里的水声停止了。提纳里的声音隔着门板依稀传来,听上去有些瓮声瓮气的:“麻烦你帮我递一下吧。” 赛诺别无选择地推开了门。提纳里却并没有想要去接沐浴露的意思,仍旧全身赤裸地背对着他站在浴室喷头下,只一眼就能轻易将他从头到脚抚摸。无数晶莹的水珠挂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体曲线优美而流畅,常年注意保养的rou体非常紧实,没有任何多余的赘rou,特别是腰部格外的细,看上去一只手就能轻松握住。他本来就肤色偏白,暖黄的灯光令他的身体显得更像一块无瑕纯粹的美玉,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揉碎,想要在他身上留下暴戾的痕迹。 赛诺移开目光,叫了提纳里的名字,把手里的沐浴露递得更近一些。下一刻情势陡然反转,装着沐浴露的塑料瓶滚落在地,工业香精的气息填满了狭小的淋浴间。提纳里把他按在湿漉漉的墙砖上,发了狠地亲吻他,毫无章法地啃咬着他的唇瓣,像要借此机会把压抑太久的情感尽数铺陈在他面前。 在事态彻底失控之前,不知道是谁先落下了一声梦呓般的叹息:“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 最终他们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床上。嘴唇和嘴唇分开的时候,提纳里微微喘息着,茫然注视前方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暧昧不明的水雾:似乎是因为被吻得有些缺氧,又似乎是在隔着朦胧的雾气看着戏里的重影。这样的状态下,他不会拒绝任何事——他甚至未必能察觉。于是赛诺最终选择用领带蒙住了那双迷茫的、氤氲着水汽的眼睛。既然仍旧这么执着于此,就在用心去体验、用灵魂去感受过后,再给出确切的答复吧。 视觉被剥夺之后,提纳里渐渐从发懵的状态里回过神来。身体的其它感觉在同时变得格外敏感。他的听力本来就非常敏锐,此时两人的低吟、私处的水声与性器的碰撞摩擦音又被进一步放大,足以判断下体该有着何等yin靡的景象。越是强求自己不去在意,这些声音越会四处游荡回响,听得他面红耳赤。紧接着,猝不及防的失重感让提纳里忍不住惊呼出声。他本能地挣扎了几下双腿,却也因这样的动作与对方交合得更为紧密。含在体内的性器从另一个角度顶到了私处,肠壁兴奋得陡然一缩,让赛诺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喟叹。提纳里不得不抱住怀里唯一的支柱,脊背越发绷紧,像是落水的旅人挣扎着搂紧目之所及的浮木。这样的体验对初经情事的他来讲,有些过于刺激了。 赛诺用一只手抱紧了提纳里的腰,另一只手托住了他的屁股,把他整个人向上抬起。他得给提纳里留够后悔的机会:“适应不了的时候,直接告诉我。” “不会给你那样的机会的——啊……!”在赛诺用力一挺腰的时候,提纳里的尾音突然变了个调子。双手环抱住他,将他浅浅抛起又稳稳接住,这是个说起来非常简单的动作,但对掌握主动权的一方有着极高的力量要求。提纳里的手搭在赛诺的背上,感受着对方坚实有力的背部肌rou在一次次发力中紧绷又放松。如果不是长期坚持锻炼的赛诺,恐怕无法轻易重复完成这样的流程。性器随着挺腰的动作一次次往上顶,直至深深钉到他体内,碾过肠壁的每一寸褶皱。身体在他的性器上起起落落,像是被抛向云端又坠向海面,有汹涌的浪潮将他来回拍打,舒服得头皮一阵阵发麻。清脆的rou体交合声应和着四溅的黏腻水声,在房间里有节奏地次第回响,yin乱得让人晕眩。 这样的姿势非常耗力,如是循环过几十下之后,提纳里已经无力再组织流畅完整的语言,只能断断续续地从喉头发出几声舒适的喘鸣。赛诺暂停了稳定的节奏,忽然托起他的屁股加速往上一抬,guitou猛地冲向肠道内部最深的角落。提纳里情难自抑地尖叫了一声,声音里已经带了点哭腔,但不妨碍赛诺分辨出那是近乎崩溃的快感——自己被抱得更紧了。 …… 白浊的液体被喷在紧实的小腹上。提纳里靠着赛诺的肩膀小声喘息了很久,终于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胡乱呼唤着对方的名字:“赛诺、赛诺、赛诺……” 领带被应声扯下的时候,提纳里漂亮的眼睛仍旧处在短暂的失神状态。低垂的睫羽如同收拢了翅膀的蝴蝶暂作停留,挂在睫毛上的生理泪水像停留在王莲叶片中心的一滴雨露。微张的唇瓣浸透了暧昧的色彩,在方才的交缠中被啃咬出了水润的光泽。这对薄唇像轻柔的羽毛,一点点触碰过他的额头、眼睛、嘴角,最后与他交换了一个湿漉漉的吻。白皙的食指自然地顺着脸颊的轮廓向下,在赛诺突起的喉结上打转几圈后轻轻一点,如同身着燕尾服的魔术师在优雅行礼后扣动扳机,从黑洞洞的枪口中吐出了一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我能分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戏。我有自己的判断能力,我确信我爱你。” 4.伊吉斯 《推我入海》杀影之后,提纳里接到了不少新的商业通稿,广告和时尚杂志上接连出现了他的名字。纳西妲还给他找了一部校园恋爱剧填补真空期,这种类型的电视剧无脑苏爽,启动成本低,制作周期短,不需要花费太多心思琢磨剧本,却是最容易圈粉爆红的一款。加上提纳里形象好,双商高,剧组放出的海报和拍摄花絮就为他吸引了一大批女粉。赛诺的事业也在稳步上升,在随后播出的几部大热电影中崭露头角,稳扎稳打的演技得到了专业影评人的一致认可。 好在,他们之间的联系,根本没像赛诺预言的那样断掉。闲暇的时候,他们会去往对方的住处,或是干脆去外面的酒店开个房。有时他们会盘腿坐在一起讨论近期的剧本;有时会各自抱着咖啡彻夜欣赏历代大师的杰作;还有时会干脆利落地把手里的剧本一扔,笑闹着在沙发上滚作一团。 他们原以为以后都能这样一直平静下去。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片场午休的时候,纳西妲告诉他官方后援会请人来探班了,要和他一起去见一见。走到长廊尽头,忽然有剧组的工作人员拿了文件让纳西妲过目。文件比较紧急,会客室又在眼前,让别人干等也不礼貌,提纳里就和纳西妲暂时分别,率先进了会客室的大门。 站到房间里,提纳里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他见过后援会的会长,但小小的会客室里只有一个陌生的女孩子,瘦小的身材和手里提着的大包有种微妙的不和谐感。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紧张,女生主动走上前来,向他弯腰鞠躬:“你好。我是粉丝官方后援会的副会长。会长临时有事,拜托我来这边探个班。” “嗯。你好。辛苦了。”提纳里注视着她的眼睛,总觉得她眼中的情绪比起兴奋更接近于愤怒。一种莫名的不安感从心底隐隐升起。 “半个小时前我在热搜上看到了你的名字。你不知道我一开始有多高兴,我们给你做数据、打榜,不眠不休几天都打不到这个位子的大名热搜。”女生似乎笑了笑,叙述的声调急转直下,调开了热搜中的几张图片,“你仔细看看,这些照片里的人是你吗?” 提纳里只是草草看了一眼,顿时感觉自己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底,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照片里是个什么情况,他再清楚不过:三天前,和许多普通情侣一样,他和赛诺手牵着手与彼此对视,一边谈笑风生,一边迈进了酒店的大床房。 他的沉默与眼底转瞬即逝的惊惶,诚实地出卖了内心的真实想法。短短数秒钟的时间里,女生的表情变得阴暗而扭曲,彻底撕碎了冷静的虚假面具,刺耳的尖叫声与碎片一同迸发出来:“不要脸!!” 她在提纳里晃神的时候,把guntang的不明液体泼了出去——并没有淋在他身上。身后及时赶到的纳西妲伸手把他拦在了身后,瞥了一眼烫伤的小臂,平静地注视着近乎癫狂的粉丝:“女士,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这里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保安匆忙赶来架着她离开片场,而女粉丝仍旧在语无伦次地唾骂着他的行径,什么猪猡畜生之类的污言秽语都尽数抖落了出来,数分钟后仍然有野兽般的嚎叫隐隐回响在走廊的另一头。 纳西妲关心了他几句,安慰地笑了笑:“我去处理一下。我没事的,放轻松,别紧张。”然后纳西妲把他的助理海芭夏叫了过来,嘱咐她好好照顾提纳里,终于赶往医院。海芭夏入行没多久,被这种场面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工作称得上尽心尽责。但提纳里明显精神不佳,下午的拍摄过程中犯了不少低级错误,连连NG了很多次。最后导演也没了继续拍摄的心情,无力地挥挥手让大家回去调整心情,明天再战。 回程的路上,依然是纳西妲来接他。纳西妲的右手小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她正用左手飞快地编辑着信息:“情况大致清楚了,照片、热搜和今天来的粉丝,对方公司全责。至于细节上的问题,他们那边的斗争太过复杂,即便是我也无法窥见全貌,就不做画蛇添足的叙述了。公关方面已经和对方公司统一口径,就说是在对拍戏受伤的同事予以关照,再将矛头指向窥探艺人隐私的无良媒体。后续问题你不用担心。” 提纳里不清楚自己到底回应了没有,又回应了些什么。他只是看着纳西妲受伤的手臂。 “《推我入海》对演员的各方面素质都提出了相当高的要求。情感流露、高难度武打戏、智斗时的语言拉扯、角色在较长时间跨度中的思想与性格转变……这些历练能让一个新人演员突飞猛进地成长。哪怕它很可能因为题材限制永远无法上映,这段拍摄经历也会成为一种难得的人生体验。”纳西妲转头凝视着他,“你后悔接下它吗?” 提纳里果决地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手机屏幕陡然亮起,置顶的聊天好友给他发来了一句没头没尾的“对不起”。提纳里尽力保持平静地组织着回复的语言,在慌乱中按到了发送键,只获得了刺眼的红色感叹号与“您还不是对方的好友”对话框。 已经没有再挣扎的必要了。结局被提前剧透,赛诺选择了作为演员的提纳里,仅此而已。 “我只会帮助艺人分析现状,不会替他们做出选择,毕竟没有人有资格指摘他人的人生。但我认为,你需要一些时间好好想明白这个问题,这是只有你自己才能做的决定。获取答案的时间也由你来确定,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两年、三年,甚至一个更漫长的跨度。如果你想要去握紧爱情,那就不顾一切跟他走。如果你决定在演员的这条道路上走得更远一些——或者说,如果已经有人替你做出了决定的话——” 车窗外的雪又大了。南方的孩子们喜欢为雪天赋予各种美好的想象,譬如六边形冰晶落进脖颈时的细痒,譬如打雪仗时的清脆笑声,譬如漫天飞白中凛然自傲的一株红梅。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才能感受到它的绝望。它既不动人也不优雅,铺天盖地的雪花为目之所及的一切蒙上晦暗的色调,头顶厚重的铅灰色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凋尽了满树叶片的枝条把天空切割得七零八落。手指在冰天雪地里肿得像刺身拼盘里的小萝卜,知觉麻木的指端微微颤抖,只有在僵硬的关节咔哒作响时才能被神经牵拉出细细密密的痛。刺骨的北风猖狂又暴戾,吹得凛冽如刀,在耳膜上响成一片尖锐刺耳的杂音。 在城市汹涌澎湃的寒潮里,他的经纪人诚恳又温柔地对他劝诫道: “那就请你暂时放弃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