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长离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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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莲花的腕骨断了,被方多病仔细地包扎好,轻轻束吊起来。 方多病于是替他洗漱更衣,为他绾髻簪发,喂他一日三餐。脱下衣服的时候,看见李莲花皮肤上淤出斑斑青紫,两个人都不发一言,像是纵容与默许后的心照不宣。 莲花楼不是原先的莲花楼,方多病也不太像以前的方多病。 只是每晚合衣入睡时,方多病还是会像过去三人同行时那样,喜欢和李莲花挤一张床。 方多病睡觉的时候,眼睫垂下去,神情安然,难得能看出几分过去的影子。李莲花夜里睡不稳,常常醒来,借着月光,盯着方多病的脸看,想从中读出这八年来他如何度过。 李莲花直白问过,问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但方多病却并不提,只说着:“比你睡棺材享受得多。” 李莲花不去做比。他身虽苦痛,心如明台,从来不觉得有片刻难捱。但他每每看着方多病神识混乱的样子,却觉得悲悯哀痛好像涌泉,从他心口止不住往外淌。 他点了方多病的睡xue,使其耳不能听,然后他勉强爬起来,爬到离窗口最近的地方。 月色如练。 李莲花从窗缝里摸索出一支极细小的哨子,是苏小慵当年留给他的,机缘巧合没丢,就偷偷藏起进木头缝里。哨声一出,许久才听见鸟翅鼓动,一只肥鸽子扑簌簌地落在窗口,顺着铁栏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李莲花轻笑,咬破了手指尖往纸上写了些什么,仔仔细细卷进木筒,摸摸那鸟头,往外一推,信鸽用力振翅,逐渐滑入天边。 冷风吹了进来,李莲花心口发绞,低头闷闷地咳,他掩着嘴去忍,忍到眼前有点发黑。 忽然他的后颈被一掌掐起,方多病的声音森然从身边传来。 “李莲花,你又瞒着我做什么?” 李莲花连连摆手,边咳边说:“你先放开我……” “放开,放你跑出去吗?”方多病稍松力道,却不撒手,冷笑道。 “被你这么锁着,不想跑才怪。”李莲花面有不悦,“但刚才是我觉得屋子闷,来透气而已。” 方多病慢慢松开手,拉回李莲花的肩让他和自己对视,目光相接,看得李莲花不大自然地移开眼。 “一次。”方多病平静地说。 “嗯?”李莲花不解。 方多病注视着李莲花,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白极冷,黑极深,像千尺幽潭,沉静无波。 “你又骗我一次。” 李莲花心里忽然一跳,却忽然被猛地一拉。方多病双手捧着他的脸,很深地亲吻下去。 他的吻不像初夜那次带着狠戾,却依然直白汹涌,八年前他对李莲花的感情未曾索求半分,如今像是全要找回来了。他的尖牙捻着李莲花的双唇,舌头撬开牙关,搅起软腔rou颤,清涎不止。好像两只相逢于水底的贝,张开坚硬的壳,柔软的贝rou在海水中交缠。 李莲花快要溺毙方多病的气息中,一吻结束,眼边泛泪,气喘连连,头脑也发昏了。没由来地,他想起上次荒诞情事。 “你恨我吗?”李莲花没头没尾地问。 方多病好像又糊涂了,他怔怔地看着李莲花,不知灵魂又回到哪年,亦不知李莲花缘何这般问。 “小花,你说什么呢?”方多病眨眨眼。 他清醒时候是藏锋的苦欲,糊涂时候明快得虚妄。他像一柄精锻的好琴,从前弹得那样清亮,却不慎因什么摔扭了琴身,于是从扭曲的琴弦里,迸发出扭曲的爱音。 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贪嗔痴恨,生死泡影,白纸至纯写不下太多浓墨,光阴把方多病一层又一层地洗刷干净了,才发现他的内心已经朽化成灰。 李莲花笑了两声,道:“你可别恨我了。如果连你也恨我,那我如今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呢。” 信鸽放飞,李莲花数着天光等了五日,毫无动静。 方多病不来折腾他的时候,他也的确没什么事可做。上次被这么拴着还是在角丽谯的地牢,那时他病得太厉害,没人吵他的时候就一直睡觉。 现在一点也睡不着。 李莲花研究手上的天机锁,发觉除非特定钥匙解开几无办法,更觉得发闷,甚至回想起当年听无了和尚劝诫之絮言也能品出些趣味。若是能练习心法内力也好,可他体内乱作一团,扬州慢甫一运作,碧茶之毒便如附骨之疽卷土重来。 于是他拉着方多病,检查功课似的问:“你扬州慢心法练得如何了?” 方多病不说话,抬手送了一缕内力钻进李莲花体内,李莲花蹙眉捂胸,只觉不对。这功法看似正如原本的扬州慢中正绵长,清润和煦,可催花开,可解碧茶,却隐隐在刁钻处渗进邪气,并非医者良药,反而是饮鸩止渴。 李莲花愠道:“你怎么练的?” 方多病飘然回答:“不知道。” 李莲花气笑了:“你去找关河梦治治吧。” “三天两头想着关河梦,他给你什么好处了?”方多病似笑非笑,“李莲花,你不就是神医吗,你来给我诊诊,我害了什么病。” 李莲花眼角微抽,却忽然见方多病变了脸色,冲上来去扯李莲花的衣服。 “你问我扬州慢做什么?你的碧茶之毒还没解?”方多病双手微抖。 “都说过了已经没事了。”李莲花往后躲,却还是被扼住手腕。 碧茶之毒以寻常号脉并不能确诊,方多病一如即往地只摸出寻常体质虚耗。他狐疑地盯着李莲花看了一会,冷笑道:“你若是被我发现毒发,有你好看。” “没大没小。”李莲花冷哼。 方多病又注视了片刻,的确看不出端倪,忽然展颜微笑:“你见不成关河梦的。” “算算日子,苏小慵的信鸽早该有消息了。”方多病歪歪脑袋,“但是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来找你吗?” 李莲花叹息一声。 “因为这里是皇宫。对吗?” 方多病眼里的得意被浇灭少许:“……你这老狐狸,倒是一猜就中。” 李莲花忽然有些百感交集:“方小宝,我就本无心寻死,如今既能活,断再无自毁之举,也绝无弃你而去的理由,何苦弄成现在这样?” 方多病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冷淡道:“八年了,有很多话梦里听得,醒来却已不宜再提。无所求是道,有所求亦是道,我余生所求,就是把你永远锁在我身边。” “你越活越糊涂了,”李莲花摇头,“你关不了我一辈子。我有死的那天,人死灯灭,你难道还要追到九泉之下?” 方多病的表情不大对了,许是又要发癔病,他狠狠地瞪着李莲花,眼睛里分明有灼灼火焰,他咬了咬牙,大约想要说些什么疯话,却忽然看见李莲花面色惨然地晃了晃。 李莲花低着头,后背一直在抖,他似乎很难受地忍了许久,忽然弯下腰,张口就呕,血花四溅。 小花!方多病好像被兜头一盆冷水,喃喃道。 李莲花当年泛舟江上,提笔落墨之时,或许有一刻因为再不能见故人而感到不舍。时隔八年,他再次伏在方多病背上,恍然有隔世轮回再见的错觉。 方多病的身体比从前更高大些,或是这几年又长了,他头发的味道很熟悉,从前李莲花也是这样枕在他的发丝上,听着他咚咚的心跳,一次见他把百川院令牌决然丢在云彼丘脚下,另一次见他驮着自己求医,摇摇晃晃,踏上青山。 “李莲花,你醒了吗?”方多病感到身上人动了,转头忧心问他。 李莲花没什么精神,嘴角还挂着血,强催内力搅动碧茶之毒的确不好受,此时三焦经脉如密密麻麻扎了冰棱,疼痛不绝,教人沮丧。他立刻抬头看了看四周,天朗气清,此番计谋倒并没有白费功夫。 方多病果然给他卸了镣铐,带他出了皇宫。 此地是皇宫以南一处荒山脚下,方多病抱着李莲花一路快马加鞭赶至此处,又立刻背着他沿小路往石涧中去。 “你的毒没解,你告诉我就是了。”方多病不知为何有些哽咽,“你无需怕我烦忧,这八年来我一直在找碧茶的解法,想着万一哪一天遇到你,还用得上。我从北境沙罗带回一位药圣,安置他隐居山脚,他曾允诺我,可以为你一试……” “小宝,”李莲花笑着看他,“是你醒了。” 方多病一愣。他没有如癔病时那样忘却前尘,也没有似回神后那样冷硬疲倦,他此时这般赤诚至真,就像一直平安快乐地度过了八个年头,踏着春光走向他的人生。 “我太久不见你了。我很想你。”李莲花慢吞吞地说。 “这……”方多病忽然无措,他眉眼间悲愁未褪,才上怔愣,又添一丝动容。 李莲花没等他说话,侧目干笑两声,忽然并掌为刀,毫不留情往方多病颈后一砍。 方多病白眼一翻,应声倒地。 李莲花从地上呲牙咧嘴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斜眼看看地上被砍晕的方多病,便用那只好手努力把这人拖到路口,囫囵个丢到马背上。 他气喘吁吁,把衣襟里藏着的纸条掏出来,终于得空展开阅读。 只间那纸条上重墨写着两行字:恨别失魂症,欲解问车狐。 往车狐国的马车上,李莲花舒展筋骨,掩口打了个哈欠。 方多病被他狠狠点了睡xue,又被一捆麻绳绑了手臂,歪躺在地上。风水轮流转,欺师灭祖终有报啊,李莲花想。 心情畅快,李莲花撩起窗帘,顺者马车小窗往外张望。此时土路已越发平坦宽阔,林木错落有致,道路两旁房屋也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黄墙平顶方窗风格,与中原全然不同。来往车狐国人,或男或女,常见褐肤赤发,深目悬鼻,亦具异格。 车夫将二人送至城边,稍微指点客栈方向,又收了李莲花从方多病身上借的银子,便匆匆离开,似怕李莲花是绑人的山匪。 李莲花也不计较,他拖着方多病实在太累,思忖良久,两指聚力,还是解开此人xue道。 方多病缓缓睁开眼睛,环顾四周,透出些败寇懊恼的凶相,冷冷开口道:“第三次。” “呵,又变回去了。”李莲花嘴角一抽,“那第二次是什么事?” 方多病死死盯着他:“你骗我解了毒。我已把沙罗药圣绑回来,你早晚会被我弄过去见他。” “哦那我已经见过他了,”李莲花挠头,“既然都快走到地方了,我就顺势去找了一下。药圣,那么大岁数,胡子都白了,他说他解不了。” “解不了?”方多病惊讶,脸色沉下来,“你最好别再骗我。他说他解不了,我也会逼迫他百次千次地试。” “也行,但是没必要。”李莲花不想再理他,敷衍道。他如今身体已然可以与碧茶共生而不至死,解毒自然也不是最要紧的事。 当时他见方多病已被打晕,心下一软,只是不愿再负他的执念,便顺路走进石涧,寻得一处洞xue,那鹤发银须的沙罗药圣就隐居于此。 只是和方多病此时说的并不相同。 药圣老头自述,碧茶之毒本无药可解,只是他精通药理极富盛名,因此有几分胜算。方多病五六年前找到他,求他随自己回大熙国救一个人,药圣问他此人情况如何,方多病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原来竟是去救一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人。药圣年事已高,本不愿这般折腾,方多病见状,宁可下跪磕头相求,又在其屋外守了七天,才换得药圣一句可以。 他没行拜师礼,还没给我磕头过呢。李莲花当时这样想着。 见方多病依然瞪着自己,李莲花无奈道:“现在重点不是我,我人好得很,你教人给我治毒,还不如找人给我看看手——带你来车狐国其实是为了你。” 他回瞪了方多病一眼,拽了拽方多病胸口的麻绳,似是示威。 “你绑不住我。”方多病盯着他右手手腕。 “你打不过我。”李莲花说。 “试试呢。” 李莲花文不对题地啊了一声,不与他斗嘴,往远处人流汹涌的繁华闹市区张望:“我得先寻个落脚地……刚才车夫说怎么走来着?” 方多病冷笑一声,自顾大摇大摆往前走,幽幽丢下一句话:“跟我走吧,我比你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