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 二
不舍昼夜 人类把自己藏进土里,挤占霉菌、昆虫和啮齿类动物生存的空间。壕沟里永远阴暗、潮湿,很快变得肮脏、腐臭。就这样日复一日。 看到刘秀的时候,约翰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他年轻的脸上破天荒地冒了点胡茬出来,头发也乱糟糟的,好在制服跟身边的士兵相比还算干净整齐。他在心内嘀咕:“今天的工作是消灭老鼠。不得不说大家都干的不错,取得了显著的成绩……那些战果实在恶心,我就不向你展示了。” 算是“下班”时间了,他脚步轻快,带她穿过曲折狭窄的地道,返回那个被称作卧室的土巢。“听说这里有个部队,穿我们的制服,但说法语。是从魁北克来的。我一直很好奇,但一直没有碰见过。” “听说这里也有从中国过来的工人。要是哪天能碰到的话,我想跟他们聊聊天,打探一下东方的景色。你说,他们能听懂我的中文吗?我真希望能实验一下。” 约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腰间取下水壶,灌了一大口,随手擦擦嘴。很快他的脸色红润了许多。他又不好意思地笑,“对我来说还是太烈了点。他们,我是说我的那些士兵们,他们真的可以把这当水喝。” 刘秀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砰砰直跳,这或许只是幻觉,不应该这样的。她捂住自己的胸口,不知如何是好。她该怎么办呢?她能怎么办呢? “怎么了?刘……秀,怎么了?”直到约翰抓住她的肩膀,“刘秀?到底怎么了?看着我。抬头看我。”她终于听到了呼唤,抬起头看向青年的眼睛,这才发觉自己正在发抖。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约翰收回手,也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皱着眉头,有些委屈的样子,“我快要喘不过气了。是什么让你这么难过?” 刘秀怔了一会儿,慢慢地蹲了下去,把自己蜷缩起来。她突然感觉好冷,好冷。约翰吓了一跳,满脸无措,也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凑近她,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 “对……对不起。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抱歉,我不知道要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好一点?好难过,对不起让你这么难过……” 刘秀握住他的手,打断了这番话语。“没事,不是你的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深吸一口气,“我就是……害怕,很害怕。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我为什么不能多知道一些呢?我读过历史,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好害怕。又过了多久了?距离我们上次见面?” “三十八天。”约翰轻轻拍她的背,“三十八天前我们一起下船,到了法国。” “我好害怕……”眼泪滚落出来,“我好害怕……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会发生什么呢?我知道有战争,我知道有很多人死去,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该多知道一些的。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本该帮到你的……” “好了,好了。你已经帮了我太多了。”他的语气和他的手掌一样稳定,“你知道吗,我一直相信,你是神明予我的恩典。我知道你不信神。没关系。对我来说没有别的解释了。你给予我的那种安宁无可取代。我喜欢分享你的感受,喜欢心灵被另一颗心触动,包括此刻的痛楚。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份美妙,只有一个解释能说得通——这是祂对我的赐福,通过你来实现。有这一刻就够了。没关系的,发生什么都没关系了……” 刘秀伸手触碰他消瘦了许多的脸,“没关系……吗?你已经……有所准备了?” “嘿,没事的,最坏不过就是死亡。这是战争。你知道的,我很勇敢,就像你一样。我们已经一起庆祝过了,不是吗?没什么遗憾了。” “但我还是害怕,我好害怕……等这一切结束,你要平平安安地回去,回到家里,健健康康地活到一百岁。答应我。” “我没法做出保证,我没法对你说谎。只有神知道最终谁能回到家乡。” 刘秀站起身,擦干的眼泪,露出一个微笑。“是啊,是啊。那么,就像你说的,我们只能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再多跟我讲讲你的事情吧,长官。除了消灭老鼠以外,你还打过什么了不起的战役没有?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约翰坐下来,靠在自己的睡袋上舒展四肢,歪着脑袋做出思索的样子。“让我想想,那天下了船之后,行军到这里,是我第一次见到堑壕,比想象中更深更长。壕沟里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 约翰有些记不清这是第几天了。日复一日,轰隆轰隆,炮火带来的震荡连绵不休。轰隆轰隆,炮弹飞跃无人区落向不知何处。轰隆轰隆,忽远忽近,日夜回响。他又灌了一口烈酒,他明白了这东西为什么会是战争的必需品。 完成了这一轮巡视,他瞪视着眼前的通道,一时有些恍惚。黑暗粘腻而浓稠,混着泥土的腥气,向极深极远处延展。转过下一个弯,前方会是什么呢?还会是同样的通道吗?“是的。”答案本该就这么浅显。但脑海里那个荒诞的念头清晰而深刻——继续往前,脚下的泥土将不再是泥土,眼前的黑暗也不只是黑暗。他只会孤身一人走进深处,远离同伴,也远离炮弹。前方只有,也只会有,寂静的黑暗,无止无休。 他抬脚向前走去,转过这一道弯,又转过下一道弯。还好,周围一切如旧。 汤米昨天晚上参与了夜袭,没有击中任何敌人,也幸运地没被击中。撤退的时候,他捡到了自己的战利品,一个德国人的钢盔。背着人偷偷把玩了好久,年轻的士兵嘴里抱怨着:“比我们的结实多了。”一边摘下了自己的头盔。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如果你不想死在英国制造的子弹下,就别把那个东西往自己头上戴。” “好吧,好吧,或许用来当个碗也不错。”汤米嘟囔着抬起脸,看见来人的制服,立马敬了个礼,然后才看清了约翰的面孔,随即愣了一下。“嘿,”他兴奋地说:“我认识你!”接着有些心虚地补上一声:“长官。” 约翰仔细的看了看眼前的人,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泰晤士河边的仓库,你还记得吗?我叫汤米,长官。打仗之前我在那里做工,所以见过你两次。要知道像你这样的人,独自在那种地方游荡,实在是一件稀奇事,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约翰当然记得,狭窄的天空被铁廊桥分割,有人在上面踏步时,声音回响,雷鸣一般。有段时间,他的确时常在那一片闲逛,和他隐形的女伴一起。 “汤米……汤米,你几岁了?放轻松,你已经入伍了,没人会把你踢出去的。” “长官,我刚满十七。征兵的时候,我说我十九,他们都哈哈大笑,不过最后还是给我通过了。” 原来是这样,战争爆发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呢。 “长官,什么时候会发起进攻?” “不是现在。耐心等待吧。你会害怕吗?” “不怕。我参军就是为了这一刻。我会撕碎对面的德国人,然后大家就都可以回家了。” 约翰想起来了,那个躲在货架后偷偷张望他的孩子。那时身量还未长成,脏兮兮的脸上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带着微笑,想要跟身旁的人确认,随后意识到刘秀并没有出现在这里。于是这一晚他难得轻快地回程,想着要把这一切写进日记里,要是有下一次见面,再向她讲述这段奇妙的缘分。 透过模糊的目镜,和浓稠的绿光,一片幽暗 如同绿色的海洋之下,我看见他溺水 在我所有的梦里,在我无助的目光中 他跌向我,明灭不定,窒息,然后溺死* 约翰从梦中惊醒,时间正好。仆人打了热水过来,放在床边。又仔细整理好今日的信件,待他醒来查阅。约翰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说了句早安,却在下一个瞬间骤然清醒。这不是旧日里庄园的清晨。男仆熟悉的脸上是不熟悉的紧张神色。士兵的制服穿在他身上,怎么看都觉得奇怪。不对,制服很合身,这位勤务兵早就融入这场战争里了。这是每天都能见到的场景,但不知怎的,这一刻,就是让约翰觉得怪异。 他起床,穿好制服,拿起桌上的私人信件随意翻动。他已经不再对此感到紧张了,也不会再忐忑地揣测消息是好是坏。 有一封信来自爱丁堡:文森特患上了弹震症,离开了军队,在医院修养。最后,这位许久不见的朋友这样写道:“我感到了深深的羞耻。我本该尽自己的义务,而不是临阵脱逃。我希望能回到战场上,即便下一刻就被子弹击中。但我却连自己的恐惧也控制不了。” 约翰将这封信收好,整个清晨都萦绕在心头的抽离感终于消散,他重新落入真实的世界里。面对这不幸的消息,他发现自己心情轻快,总是紧锁在一起的眉头也随之舒展。 他希望,至少在战争结束之前,文森特不要康复。 这样,他就不用去想象,那张熟悉的脸如何被痛苦扭曲,那双熟悉的眼睛如何定格成绝望。 亲爱的朋友啊,人是会感到恐惧的。即便只是一颗被发射出去的子弹,他猜想,那颗子弹也是会感到恐惧的。 他想到了无人区。一次任务里,他好像见到了马儿的尸体,静静地卧在原野上。更多的应当就是他的臆想了,但那画面生动而清晰,刻印在他的脑海里:蛆虫从腐烂的马rou里滚落,滴进泥土里,变成翠绿的芽,长成草叶,穿过白骨的间隙,又回到马的身体里。 他推门走出去,惊讶地发现,外面阳光灿烂,有人在吹奏风笛,士兵们正一边往嘴里塞着新鲜的面包,一边谈论法国的姑娘们有多么热情。见到他,周围的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敬礼。他回视他们,这才想起来,现在是休假时间。 这不是回忆,不是梦境。 他只是没在战壕里。 很快,休假结束,返回前线。回忆起来,那些日子果然就像幻梦一样。士兵们聚在一起,分享仅剩的几根烟,新的补给还没送到,约翰让勤务兵把自己的份额拿去散给他们。 勤务兵接过未拆封的香烟,却没有立即行动:“主人,”他维持着旧日的称呼,“恕我直言,您不需要这么……” “啊,是啊,等会儿再拿过去吧。”约翰压低声音,打断了他,“等他们唱完。你听——”这或许是首新歌?约翰此前从没听人唱过。他听得入迷,用手指敲击在腿侧,轻轻打着节拍。 下一回见到刘秀的时候,双方的炮火正猛,吞没了一切声响。战壕里士兵们井然有序,推进既定的作业。看到她,约翰没有停下自己的工作,只是勾着嘴角,在心里默默哼着那首歌。 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简单欢快的曲调穿透了一切,如此清晰。 等到这支部队得以休整的时候,约翰咽了几口干粮,便急急忙忙地睡着了。他实在是累极了,就这么睡在了沙袋上。在梦里,他听见熟悉的女声含糊地哼唱那段旋律。断断续续,还有些走音。 刘秀知道,马上就是最后的告别了。她的身体已经走到了临界点。小玲儿安排好了一切,她终于也准备好了。 刘秀还是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每日里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好在这也意味着她在另一个世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即便约翰的话越来越少,而她什么忙都帮不上。 一觉醒来,见刘秀仍在自己身边,约翰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最近能常常见到你,真好。”随即,他想到了什么,“是因为情况变得更糟了吗?” “只是时间快到了。” “哦,”约翰垂下眼睛,第一次问出这样的问题:“痛吗?” “在这里的时候不痛。回去之后有医生,护士,我的朋友,他们会照顾我。还有最大剂量的止痛药。” “你的朋友,最后的时候也会陪在你身边吗?” “是啊,她会陪着我的。” “你想mama吗?” 刘秀抚摸着约翰的头发,“不想了,我跟她已经告过别了。她说最后会接我回老家,这样就好了,至少不用再麻烦小玲儿帮我找墓地。你想mama了吗?” 约翰点点头。 很快就是最后一面了。 炮火前所未有的密集,一连持续了好几天。约翰躲在无人的角落,紧闭眼睛,捂住耳朵。刘秀凑过去,用掌心覆上他的手背,轻轻地,哼他教过她的所有的歌。 于是约翰睁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刘秀看了一会,随即舒了口气,僵硬的肢体也终于放松下来。 “好多人都有些撑不住了,我也是。忍耐快到极限了。不过,很快就会结束了。”他紧紧地盯着她的眼,“你会呆多久?你会陪着我吗?不,我是说,我们还能再见吗?” 我们还会再见吗? 刘秀也不知道答案。她只是说:“快睡一会儿吧。如果有人来,我就叫醒你。要是你做噩梦了,我也会叫醒你。” 他平静下来,睡着了。他不再那么害怕了。 终于到了那一个晚上,炮火的轰鸣声戛然而止,周遭突然安静下来,约翰听到了埋藏在土里的虫鸣,壕沟之外风吹过草地沙沙作响,还有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短暂的停顿之后,又有新的爆炸声响起。但约翰已经窥视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他突然回忆起来,现在,外面应该是夏天。这么一想,明天似乎值得期待。 这漫长的僵持终于要被打破了,就在天亮之后。约翰摸了摸自己的脸,突然有些羞恼。“我又忘记了。这样不行。” 在勤务兵诧异的询问声中,他翻出了一枚剃刀,就着昏暗的灯光刮起了胡子。 “明天不一定有时间。”他笑着解释,“这样重大的场合,我不想过于失礼。” 刘秀也笑着看向他。眼前的男人高大挺拔,她却看到了那个从树下奔向她的孩子。孩子在路上摔了一跤,再一晃眼,就长这么大了。 七月的第一天,清晨,军队整装待发。年轻的军官神采奕奕,盯着腕表,确认最后的时机。 一声令下,士兵们上好刺刀;哨声响起,士兵们爬出战壕。烟雾隔成了一堵墙,看不清对面的情况。环顾四周,所有高树都化成了焦炭,只有脚下的草依然翠绿着,零星地开出几朵花儿来。 前进,前进,什么都没有发生。约翰屏住呼吸,只觉得这沉默叫人心惊。 再前进,一颗锐利的子弹穿透钢盔,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狙击手精准的命中了队列里军衔最高的人。约翰循声望去,他的长官倒在草地里,于是他接过了指挥权。 一枚炮弹往这边落下来,所有人就地伏倒。一个倒霉的士兵被弹片撕裂了臂膀。约翰拍拍他另一边的肩,把自己的手枪塞给他,又拿起对方的步枪。 继续前进。死者伤者都被抛在身后。不知是不是过度紧张的幻想,约翰觉得自己看到了远处铁丝网的反光。 马克沁机枪抛洒出炽烈的子弹,雨点一般落在前进的队列上。并排前进的士兵像正被收割的麦苗。 前进、前进。刘秀凝望着那个走进炮火中的背影,感受到对方高度专注中的沉静。 没有人看到她,没有子弹击中她,炸弹掀起炙热的余波,但她的裙摆纹丝不动。 年轻的军官倒下。过了好一会儿,又爬起来,继续向前。很快再次倒地。约翰费力地翻过身,望着天空急促地喘气。步行的军队从他身边流过,被更炙热、更强大的洪流掀翻在地。血液逃出rou体往外奔涌,浸透了夏季青翠的草叶,和露水混在一起。 穿着白裙子的女人停留在他身边,轻轻地擦拭他沾着血污的脸。于是他不觉得痛了。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在另一边,小玲儿帮她换好了衣服,整理好了头发。春意渐浓,和煦的阳光穿透玻璃,撒在病床上。她的视线渐渐模糊,最后只是抓着小铃儿的手,说:“谢谢。” 不再有未尽之事了。